燕七没有和燕二太太打招呼,若照实说了她必定不肯同意她去冒险,也没有多嘱咐燕九少爷,那孩子只有比她想得更周全的,最后也就只站在崔晞的窗外跟他如实交待了去向,崔晞浅笑着看她,道:“就知道你要去,那就放开了去。”
“嗯,我这就走了,你在家乖乖的啊。”燕七摆手告别。
“好。”崔晞就站在窗子里目送着她跨出院门去。
“大小姐,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看门的张彪瞅见燕七往萧宸的马上爬,连忙问,在这里燕七就是“大”小姐,燕九少爷就是“大”少爷。
“我去把爹找回来,家里人就拜托你和弟兄们照看了。”燕七也没瞒着他,这事也瞒不住。
张彪却惊了,一对虎眼瞪得老大:“大、大小姐!你真的要——”
“但是不能带你去啊,”燕七赶紧抢先声明,“家里我托付给你了,等我回来吧。”
说罢不再多耽,让萧宸夹马上路,两个人一匹马,飞快地奔出琵琶巷,在城门关闭前冲出了风屠城,径直向着蛮夷阵地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萧宸带的装备和燕七差不多,弓箭也都拿上了,腰间缠着鞭子,甚至还带上了金刚伞,所幸两人都挺瘦,不至于让马匹负重太大。
姚立达那天说三日后便要让箭手去焚尸,在燕九少爷分析来看,这是要逼出燕子忱的亲信,斩草要除根,而实则他究竟会不会派人去,这已无从判断,燕七和萧宸今日出城,也算能赶在姚立达的前面。
行过一大片乱石滩,渐渐进入了沙土地带,月色下一望无际,生着寥寥的低矮灌木丛,看上去极尽荒凉。
萧宸的马已算得是上等马种,然而负着两人,体力也终归有限,每跑上大约百十来公里便要缓上一缓,这时燕七和萧宸就从马上下来,牵着马改为徒步。
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静寂的夜下广漠上只有人足和马蹄踏沙而行的声音,月光将二人一马的身影拉得修长,萧宸垂着眸,一直盯在身旁这道纤长的影子上。
想要只身深入蛮夷阵地去寻父亲,这世上怕是没有哪个女孩子有这样的胆量了吧。她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个人,明明平日里淡然平静得如同无波古井,让你认为她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路子,可她偏偏又时不时地不计后果不计代价不顾一切地做出疯狂之举,就譬如那日箭指姚立达,再譬如眼下孤身入战地。
沉静时八风不动,疯狂时凛冽犀利,不在意时什么都不去想,在意时利落干脆直击目标。
她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萧宸发觉,不同于那些满肚子九曲回肠的内宅女人,简单的事总爱复杂化,在她这里,一切复杂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她有一个很低的下限,还有一个很高的上限,在这个区间里她用她的浩瀚宽广包容着一切,然而一旦有人或事触及到她的上下限,她就会毫不留情地展开她最犀利的反击。
大家都以为她无所谓得毫无原则,但其实,她才是最有原则的那一个。
她要的只是简单轻松的生活,她做的只是简单直接的动作。
她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人,不是因为傻,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她比别人更通透。
“你又神游天外了啊。”燕七的声音从十几步开外传过来,“快停下别往前走啦,前面是沙棘坑啦。”
“……”
两人一马走走跑跑一宿未停,次日又赶了一上午的路,及至中午的时候才寻了一处避风避人的沙丘后停下来休息,好在附近有几处草洼,马儿也有的吃,燕七和萧宸则席地而坐,从旅行包里掏了食水出来裹腹。
这个时节的中午已很有些热了,两个人赶了一宿的夜路,此时不宜再顶着烈日前行,于是找了个沙丘的背阴面,一人枕着个旅行包就地睡了过去。
养精蓄锐直到傍晚时分,天气略微凉爽下来,这才重新骑了马上路,行至月上中天的时候,周遭地势已变得复杂崎岖,沙、土、石形成的山、坡、沟、谷纵横罗列在眼前,空气里隐隐浮动着血腥味,行走于其间,到处可见血迹、残肢、兵器和盔甲的碎片,很显然,这片地区曾爆发过战役,而根据燕九少爷给燕七讲解过的舆图,这片地区已是接近蛮夷战地的边缘了。
燕七和萧宸上得一处高地,掩起身形,燕七便拿了望远镜向着周边张望,得益于古代良好的环境,空气清透,月光明亮,使得这样晴朗的夜晚恍如白昼,能见度极佳,再加上崔晞的望远镜和燕七的好视力,可以一直望到很远的地方去。
当然,那些高低不平的暗角是无法看清楚的,因此燕七和萧宸都十分谨慎地掩藏着身形,萧宸的马也被藏到了一处沙石峰的后面,四下里除了夜晚的风吹过峰隙沟壕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燕七从望远镜中果然看到了传闻中蛮夷搭的京观,一座,两座,三座,一共搭了六座,皆为首级,没有尸身,而在每座京观塔的最顶端,都用一根木桩挑着一具尸体,尸体身上不着寸缕,这是莫大的一种羞辱,而有的尸体或断了手脚,或开膛破肚,或被一根手腕粗的木棍直接由下体穿入由口中穿出,其情其状,惨不忍睹。
燕七在这六具被挑起来的尸体上挨个儿细看,奈何大多数的脑袋都低低地垂在胸部,而由身形来看,个个儿都很强壮高大,遗憾的是燕七与燕子忱只有三面之缘,实在对他不够熟悉,仅这样远远地观察,很难分辨出来那些尸体到底是不是他。
“我恐怕要到近前去看一看。”燕七低声和萧宸道。
“我和你一起去。”萧宸道。
“你在这儿用望远镜给我放风怎么样?”燕七同他商量。
“我跟过去一样可以用望眼镜给你放风。”萧宸道。
“望远镜。”燕七纠正。
“……远。”
“好吧,”燕七又没倔过耿直boy,“那咱们说好,如果遇到危急情况,先自保,不要管对方,离开这儿是首要的,明白吗?”
萧宸没说话。
“假装没听见也不管事。”燕七戳穿他,“就这么决定了,你有什么遗言没有?”
“……”萧宸看了她一眼,“转告家父,恕儿不能尽孝了。”
“那走吧。”燕七把望远镜塞到萧宸手里准备动身。
“……你还没说。”
“‘别叫醒我啊,我要睡一个长长的大觉。’”燕七道。
“……”这算什么遗言……谁的遗言会这样调侃。
两人由高地下来,压低身形,迅速且小心地向着堆搭京观的方向奔去,无声无息,灵巧敏捷,如同两只沙狐。
距离京观越近,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就越浓,月色下的头颅表情狰狞可怖,堆叠着,挤压着,死死地瞪视着走到它们面前的这两人。
燕七挨个儿去看那六座尸堆中央的木桩子上挑着的尸体,不是,不是,还不是,都不是。
六具尸体都不是燕子忱,这无疑是个令人精神一振的结果,然而燕七并没有立刻就要返程,而是弯下腰,一个一个地查看起这堆成了塔的无数首级。
万一呢?既然来了,就要查个彻底才好确信。
萧宸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面色平静地做着如此骇人之事,这情形诡异得不像真实存在,他想象不出她此刻的心情,这些被残忍杀害的人之一,很可能是她的父亲,她毅然决然地赶到了这里,平静坚定地面对着这人间地狱,初次与她产生交集时,他以为她这样的平静是因为木讷,后来他觉得她是坚强,再后来他认为是她强大,而现在,他不知道这该算是什么,这场景连他都忍不住动容,如果这被像垃圾一样堆在这里的是他的亲人,他无法想象此刻的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状态,他要怎么一颗颗地在这些死不瞑目的首级堆里翻找和细看。
这得需要怎样一种强大的心态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