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最近些时日,连累你也一块受苦了。”醒来之后第四天下午,郭威喝了一碗参汤。歪在床榻上,看着鬓角突然漏出白发的杨淑妃,忽然低低地感慨。
“皇上,你说这是什么话?臣妾为你做什么,不都是应该的么?即便换在民间,也没有自家男人生了病,妻子不闻不问的道理?”杨淑妃拉了拉郭威的手,笑容里充满了疲倦和担忧,“现在臣妾就只盼着,皇上你能尽快恢复起来。尽快出门去见见太阳。那样,臣妾即便再苦再累,心里也更踏实!”
“是呀,我们也算老夫老妻了。”郭威今天睡了有大半日,此刻,总算被参汤给吊起了几分精神。笑了笑,低声说道。“唉,日子过得真快!就好像一眨眼般,多少年就过去了。”
曾几何时,自己在军中和一群老兄弟喝酒,三五坛子完全不在话下,就算是醉了,第二天照样能够披坚执锐,冲锋陷阵。而现在,一次过量就让他在床上躺了数天。
“陛下整天忙于政务,当然日子过得就快了。”杨淑妃听到郭威话语里的不甘心之意,唯恐他又想起全家被屠的往事,赶紧顾左右而言他,“若是在民间,日子就慢多了。当年臣妾在家中的时候,春天收完了蚕丝,就一天天盼着立秋时收谷子。等谷子入了仓,就又盼着过年。过年的时候,就可以添置新衣服,新鞋子,遇到大人心情好,或者年景不错,还能给买个对镯子或者簪子!虽然都是锡的,只是在表面镀了一层铜水,但看看上去金光闪闪的,也觉得好生快活。”
“看你说的,你们家又不是寻常百姓,哪就缺你一对金镯子了?还拿锡的糊弄!”郭威听到有杨贵妃说得有趣,忍不住笑着摇头。
“那不一样,我是女儿。天生是外姓,家里的钱要留给哥哥和弟弟。所以,嫂子进了门,可以给添置金镯子。而我是注定要赔钱的货,所以有幅锡镯子镀上铜水,就不错了!”纯粹想要分散郭威的注意力,杨贵妃故意装出满脸羡慕模样,缓缓补充。“直到后来我哥哥和嫂子实在觉得内疚,才趁着爷娘不注意,偷偷塞给我一幅金的。结果我还不敢戴,只能藏在箱子底下,晚上没人的时候才拿出来摸上一摸。”
“越说越惨了,小心我那泰山大人进宫来找你算账!”不忍辜负妻子的一番苦心,郭威故意装出一幅被逗乐的模样,撇着嘴摇头。“不过,令兄的确是个厚道人。他最近如何?好像好久没到汴梁来了!”
“臣妾也不知道他最近如何了,他那个人,粗心的很,也不知道派人给臣妾送封信来!”杨淑妃摇摇头,有些沮丧地抱怨,“可能也是公务繁忙吧,他那个人,根本不是当官的料。陛下当初就不该破格提拔他。”
“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算什么破格?”郭威伸手拉住杨淑妃的手,拍了拍,笑着说道,“大兄能力未必强,但难得的是认真肯干。你不用替他担心,以他的性格,在地方上,绝不会仗着身份去做一些狐假虎威的事情,让你到最后下不了台!”
“但愿吧!。”杨淑妃握着郭威的手,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低声道。
“即便做了,也不会弄到无法收拾。”见她有些神不守舍,郭威笑着安慰,“放心好了,常克功那厮表面看起来迷迷糊糊,做事精细着呢。你哥在他手下,想犯错都不容易!”
话音落下,他忽然又想到已经好久没听见老兄弟常思的音讯。忍不住皱皱眉,低声询问,“最近常思可有奏折送过来,他的驻地紧邻着伪汉,可别让刘崇得了机会!”
“没,每天送进宫里的折子,就那几份。臣妾都给皇上摆在床头上了!”杨淑妃想了想,笑着努嘴。
顺着她的示意扭头,郭威果然在床榻旁的小几上,看到了十几份奏折。其中有一大半儿都是他这几天批阅过的,居然还没有及时送回枢密院和尚书省。还有几份,则是在他今天睡觉时新送进宫里的,看上去又轻又薄,很显然也不会有什么值得关心的内容。
尽管如此,他依旧不想再荒废光阴。努力将身体坐直了些,低声命令。“帮我拿过来,朕趁着今天清醒,好歹也应付一下差事!”
“嗯!”杨淑妃柔声答应,起身将没批阅的奏折双手捧到了床头,“应该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否则,枢密院和尚书省那边,都会专门做出标记!”
“没事情就好!”郭威抓起奏折,一一快速翻阅。在生病之前,他每天累死累活,政务都处理不完。忽然间奏折只剩下了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让他着实难以适应。
果然没什么大事,从西到东,从南到北,一片太平。吉兆在全国各地陆续出现,官员清廉,百姓安居乐业,辽国人好像也突然转了性子,从入秋到现在,匹马未过界河。
若是换了刘承佑见到这种情况,肯定会当场龙颜大悦,然后吩咐在宫中设宴相庆。然而,郭威毕竟是做过数任地方节度使的老江湖,稍一认真,就感觉到了情况很不对劲。皱了皱眉,笑着问道:“就这些么?好像朕一生病,就国泰民安了。早知如此,朕真该多病上几场!”
“陛下千万不可这么说!”杨贵妃被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捂郭威的嘴。手伸到一半儿,却又想起对方是大周天子,跟自己不是寻常民间夫妻。顿时,身体僵了僵,含着泪低声补充,“陛下,陛下怎么能如此诅咒自己。奏折少,是枢密院担心您龙体欠安,故意没往皇宫里送而已。陛下,陛下您怎么……”
“行了,朕知道了。是谁做的决定,把奏折截留不送给朕御览的?”郭威心里猛地一抽,脸色顿时阴沉如水。
“臣妾,臣妾不太清楚。”杨贵妃原本胆子就小,见他好像动了真怒,愈发前言不搭后语,“臣妾向来没心思过问这些,臣妾也知道陛下不喜欢臣妾过问这些。所以,所以外边送进来多少,臣妾就只能替陛下收下多少。”
“行了,朕知道了!”闻听此言,郭威心里更加不踏实,不耐烦地摆摆手,低声吩咐,“你不用哭,朕不怪你。朕一直没想到会突然病得如此沉重。这几天你也累坏了,下去休息一会儿吧。顺便,顺便把李福给朕喊进来。”
“是,臣妾遵命!”杨贵妃抬手擦了把眼泪,缓缓起身。却不肯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片刻,又低下头,用非常小的声音回禀,“陛下,李福已经被逐出宫了!新选来伺候您的太监头领姓林,是原来的御马监官事。”
郭威的眉头迅速挑了起来,就像两把倒竖的钢刀。“什么?李福被逐出宫了,谁把他逐出去的,朕怎么不知道?”
“是,是王枢密。”杨贵妃被吓得打了个哆嗦,将头垂得更低,嘴唇几乎贴上了郭威的耳朵,“臣妾也不愿意,想等陛下醒来之后再说。但陛下昏倒的当夜,王枢密得知是李福给陛下添的酒,就命人把他逐出了皇宫。臣妾曾经劝阻,但王枢密说,事关陛下安危,此乃国事,他有权利做主!”
“哦,这样啊!”郭威脸色,忽然又变得晴朗了起来。说话的语气,也不像先前那样犀利。只是双目当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光芒,却带上了一抹刺骨的冰寒。“那就算了。秀峰的话,也有道理。对了,抱一和重进他们俩最近没闹什么矛盾吧?”
听到郭威又自动转换了话题,杨淑妃赶紧擦了下眼睛,笑着摇头:“这两孩子,总是爱胡闹,最近到是没听到什么他们二人对着干。哦,今天中午抱一还来看过皇上,下午参汤中所用老山参,也是他所献。不过皇上那会儿还在睡觉,臣妾就没敢叫醒您。”
“哦!”郭威笑了笑,轻轻点头。
抱一是他的四女婿,殿前都虞侯张永德的表字。此人既然还能出入皇宫,就说明殿前军还没有完全被别人所掌控。他和杨贵妃二人的安全,暂时也不会出现问题。
但是,眼下的情况,显然比三天前又严峻了许多。再这样耽搁下去,恐怕不等他病好,大局就已经彻底被王峻等人掌控了。可现在就爬起来跟王峻等人针锋相对,他又有心无力。
老兄弟们都不是善茬,想要不着痕迹地把所有权力收回来,且不激起对方的反弹,尺度就必须严格把握。失之分毫,恐怕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结果。甚至让汴梁城内血流漂杵。
作为一个开国皇帝,郭威的直觉,已经让他心中警讯长鸣。
贴身伺候的太监,居然没经过他同意,就被逐出了皇宫。送入宫中的奏折,已经少到不足正常时候的一成。作为后宫的半个主人,杨贵妃居然亲口去替自己品尝饭菜和所有汤水,亲手伺候自己的饮食起居,卧病这么多天,入宫来探望他的,居然只有王峻、李重进、张永德等聊聊几人,其他文臣武将居然毫不知情,或者对他这个皇帝的生死不闻不问!
如果这些,都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恐怕随时会遇到危险的话,他这半辈子,可就白活了。但老兄弟们,究竟准备到了什么地步?究竟是打算将他这个皇帝架空,还是不顾多年并肩作战的情义,准备对他痛下杀手?他却没法做出准确判断。更无法判断,在自己昏迷和卧病的这些天里,汴梁内外,又有多少文臣武将倒向了王峻?自己现在就出手的话,能挽回多少人的心,胜算能有几何?
早知道这样,前几天刚刚醒来时,就该听杨妃的劝,火速调太子和郑子明返回汴梁!平生第一次,郭威开始后悔自己的决断。太子和郑子明二人手中的兵马虽然不到五千,但好歹也是一支绝对信得过的力量。而禁军和皇宫侍卫当中,郭威却不知道,眼下自己是否还能调得动一半儿!
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卧床不起了。否则,相当于是坐以待毙!猛地抬手拍了下床沿,郭威挣扎着跳下床。正准备命杨妃帮自己穿好常服,耳畔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启禀皇上,赢国公,枢密副使冯道,恳请皇上赐见!”
第九章 暗流(四)
“长乐老?”郭威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摸清外边的情况,没想到关键时刻,冯道居然主动送上门来。立刻抬起头,冲着门卫外高声吩咐,“请,速请长乐老,请瀛国公进来。”
“是,皇上。”新上任的太监头领林清答应了一声,弯下腰接连倒退了五六步,然后转身快速离去。
“原来是他!”郭威立刻从背影上,想起了此人的履历。皱了皱眉,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他虽然是个武将出身,喜欢收集天下名马。但登基后却厉行节俭,食不重荤,衣不重素,御马监里,也只养了五六匹坐骑,根本不需要太多人照顾。所以,御马监的管事太监,听起来名头不小,实际上却只相当于一个普通马夫,地位在皇宫里根本排不上号。
然而,这个林管事,当初却是依靠王峻的说情,才被留用的。所以现在替谁做事,也就不问便知了!可笑的是,王秀峰自己还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却偏偏忘记了他郭威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认真读过书,留意过的人,从来都不会在记忆里遗失。
“皇上,你也别太劳累了,这身子骨才见起色,可经不起折腾。”见郭威的病情刚刚好转了一些,就要挣扎着接见大臣,杨淑妃忍了又忍,最后终究没忍住。向前凑了凑,低声劝告。
“好了,淑妃放心,朕的身体自己知道。”郭威装出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笑着安慰,“你也下去休息吧,免得冯道见了你,又怪朕内外不分!”
“是,臣妾告退!”杨淑妃叹了口气,起身往后殿走去。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抬手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