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知道,你有足够把握带爹回中原!”不等郑子明继续开口安慰,石重贵快速补充,“但是,二宝,爹回去之后,你怎么办呢?这次,肯定是有人不愿意让爹回去,才故意把你的行踪泄漏给了辽国人。爹如果跟你回去了……”
“不怕,我仔细推算过了。泄漏消息的人,不应该是郭威,郭威没有那么无耻!”郑子明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坚毅。“况且您传位给刘知远的诏书,早就传得天下皆知。如果他们连您这样一个手无一兵一卒的老人都容不下,郭威君臣的心胸也就太狭窄了,他们还有什么资格重整九州?有什么资格,从契丹人手里重夺燕云?!”
“这……”没想到自家儿子说得如此霸气,石重贵愣了愣,肚子里准备了半宿的话语,立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啊,如果连一个无权无兵的老人都没心胸去容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好中原的皇帝?这样的昏君,又怎么可能驱动虎狼之士,重整九州,收复燕云?不过是鼠目寸光的跳梁小丑罢了,皇帝位置能坐几天还都不一定呢。自家儿子回去之后,要地盘有地盘儿,要声望有声望,麾下还有一群骁勇善战的弟兄,又何必畏惧于他?
如果二宝起兵争夺天下?忽然间,一个狂热的念头,从石重贵心底涌起,烧得他热血沸腾。然而,猛然又想起自己被推上皇位之后,石家儿孙对自己的刻意疏远,姑父杜重威的阵前倒戈,以及国破家亡时的重重苦难,他全身上下的热血,又迅速变得一片冰凉。
“二宝,你将来……”带着几分试探,几分畏惧,石重贵小心翼翼地询问。唯恐说错了一个字,让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父子亲情,瞬间变成细沙从十指之间的缝隙处溜走。
“我没什么大志向,做个领兵的节度使就行了。好歹自由自在。我的结义兄长柴荣,应该能做个好皇帝,我可没打算跟他兵戎相见!”郑子明又笑了笑,托起父亲的胳膊,一边往下走,一边低声回应,“况且只要有他在,就没人敢打我的主意。”
“怕是人心……”石重贵犹豫了一下,非常不忍心地提醒。“二宝,帝王家,帝王家里向来没什么亲情。寡人两个字一出口,就是孤单单一个,从此,兄弟就全都成了臣子。”
“不怕,我还有沧州,沧州东边就是大海!”郑子明的回答依旧平静而坚定,仿佛早就准备好了退路般,无忧,亦无惧。“您放心好了,我说能保住您,就一定能保住您。”
“二宝你准备……”石重贵愣了愣,正打算再问,却看到李顺急匆匆地,从山下跑了上来。
“将军,五里外,出现了一支过路的骑兵。”正在另外一个哨位负责守夜的李顺儿,跑得满头大汗,远远地向郑子明行了个军礼,迅速汇报。
“先不忙叫醒兄弟们,随我去看看。”郑子明略作沉吟,然后低声回应。
“哎,哎!”李顺连声答应着,上前替他搀扶住石重贵的胳膊,“您尽管去,伯父交给我!”
“好!”郑子明冲他点点头,拔腿就走。刚走出十几步,陶大春已经握着佩刀和皮盾快速追了上来,“怎么了?顺子发现了什么情况?”
“没事,我出谷外看看。”郑子明摇摇头,笑着回应,旋即,又轻轻拍了拍陶大春的肩膀,“你继续歇会儿。”
陶大春没有说话,缓缓舒展自家手臂,然后,继续亦步亦趋。
郑子明无奈,只好由着他跟上自己的脚步。二人一前一后,向山谷口走了大约四、五百步,然后又向南拐出了二十几步,快速爬上了两棵油松,举目向正东观望。
一条红色的灯火长龙,迅速出现在二人眼底。有数百丈长,在宽阔的旷野中,高速向前爬动。人喊声,马嘶声,还有马蹄敲打地面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在漆黑的夜幕下,显得格外喧嚣。
“契丹人学聪明了,不再分成小队来到处撒网!”陶大春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
远处的敌军,规模至少在三千以上。很显然,契丹人汲取了前些日子被打得尸横遍野的教训,把队伍都收拢在了一处,不再给大伙儿下手之机。但草原这么大,契丹人越是收拢队伍,留下的空隙也就越宽。沧州勇士们只要应对得当,肯定有机会从两支敌军的缝隙中钻过去,然后一飞冲霄。
正开心地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了郑子明的声音,“回去,把弟兄们全都叫醒。跟上这群契丹人,跟在他们身后走!”
“什么?”陶大春被吓了一跳,手一松,差点从树枝上掉下去把自己摔个稀巴烂。
“灯下黑,契丹人夜里赶路,咱们刚好偷偷地跟在他身后。有他们做掩护,咱们明天用不了天亮,就能赶到藏船的地方!”郑子明伸手捞了陶大春一把,同时迅速补充。
“好主意!”陶大春如梦方醒,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这就去,亏了这群勤快的契丹人!”
按照他们原来的打算,大家伙儿在后半夜出发,借助夜幕掩护悄悄赶路。沿途还得提防被各部契丹武士听见马蹄声,不能跑得太快。即便顺利抵达辽河畔,也得是日出时分了。而现在,有一群免费劳力头前开路,大伙至少能早到河畔一个时辰。黎明前的黑暗,将成为最好的掩护,成功上船的机会大增。
二人心里都知道机不可失,因此动作极快。只花费了小半盏茶时间,就已经回到了自家临时营地,把勇士们挨个从睡梦中叫起来,带起战马、兵器和干粮,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山谷。然后又如猎食的灵猫般,悄无声息地,缀在举着火把赶路的大队契丹兵马之后。
“奶奶的,大半夜的,连个安稳觉都不让睡,瞎折腾什么劲儿!”火把和灯球组成的长龙下,契丹北路军左厢白马营都指挥使耶律大木,一边用手驱赶着飞虫,一边骂骂咧咧地嘟囔。
与其他大部分契丹中层将领一样,他也对追捕石重贵父子的任务,不怎么感兴趣。一个做过契丹人俘虏的前前朝皇帝,一个不被自己朝廷信任的地方武将,即便平安回到中原,又能给大辽造成什么威胁?犯得着倾全国之力,去追捕这两只苍蝇么?这下好了,将来苍蝇无论能否打死,大辽铁骑的脸都丢尽了。十万人,十万人打两个唉,多威风!多厉害!石重贵父子几乎什么都没干,就都成了万人难敌的绝世猛将,转眼间名扬天下!
第四章 归来(十一)
“将军,已经走了十五六里了,是不是让弟兄们停下来歇歇!”一名亲兵举着火把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
“滚,滚一边去!”契丹北路军左厢白马营都指挥使耶律大木向后躲了躲,嘴里发出一连串咆哮,“你,就想烧死我么,把火举得这么近?”
“不敢,小的不敢,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倒霉的亲兵吓得满头是汗,红着脸,大声求饶,“小的,小的只是想提醒将军……”
“滚,老子才不用你来提醒!”耶律大木抬手赏了对方一鞭子,恶狠狠地呵斥,“什么时候赶路,什么时候停下来歇息,老子自有安排,用得了你来多嘴?”
“啊,是,是,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请将军大人开恩,饶了小的这一回!!”亲兵的脸上,立刻被抽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却不敢用手去捂,只敢低下头,大声谢罪。
“记吃不记打的贱痞子!”耶律大木挥鞭四下抽打,将头顶的飞虫打得四散奔逃,“那耶律察割和耶律底烈两个,出动十万大军却找不到郑子明的影子,正愁找不到人顶罪呢!咱们本来就已经走得慢了,若是明天中午之前,再赶不到目的地,耶律察割一顿鞭子抽下来,还不得老子光着膀子去挨。赶路,抓紧赶路,能不能找到郑子明不打紧,别让耶律察割把罪责推到咱们头上才是重要!”
“是,将军。”周围的各级军官们恍然大悟,不屑地看了一眼拍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的亲兵,纷纷催动坐骑,去督促各自的属下。
整个队伍骤然加速,马蹄声轰鸣如雷。又足足跑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在某道无名小河旁停了下来,让牲口恢复体力。
原本长龙一样的灯火,转眼汇聚成了湖畔。将周围方圆五里,照得比白昼还亮。然而,五里半之外的夜色,却愈发显得黑暗。墨一般,即便头顶的星光如何璀璨,也难以将其穿透。
距离契丹人临时营地六七里远处,郑子明和沧州勇士们,也缓缓停住了脚步。因为劳累和紧张,每个人头上都顶着大颗的汗珠。但是,每个人的脸色,都兴奋得涌起团团殷红。
“看情形,他们一会还要继续赶路!”陶大春的身体贴着树干和草尖,狸猫般窜了回来,半新的靴子上,沾满了草屑和露水。
“那咱们也歇歇,等会跟着他们一起走。再向东南走一个时辰,然后就甩开他们,直接切向正南!”郑子明计算了一下路程,迅速做出决定。
“是!”陶大春、李顺、陶勇等人同时答应,然后迅速去帮助其他弟兄照顾坐骑,轮番拿出干肉和清水,补充体力。向来谨慎的周信,则待其他人都走远了之后,又来到郑子明身侧,悄声提醒:“看样子,是有人逼着他们去东南方某处汇合。否则,他们不会走得这么急。刚才行军的时候,我还隐约听到附近有另外一队人马,好像也在连夜赶路。方向和这支兵马基本一致!”
“无论是向东南,还是正南,最后,肯定都要通过辽河。”郑子明迅速朝周围看了看,脸上浮现一层阴影,“据我所知,辽河上根本没有桥梁。契丹人过河,要么是吹鼓了羊皮,要么是扎木筏子。”
“将军您也发现了?”周信听得一愣,迟疑着继续追问。
“不止我一个人发现了,契丹人的反应绝对不正常。但咱们像这样再走一个半时辰,就能到达藏大船的地方。怎么着也得过去看一看。”郑子明又回头扫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重伤号们,继续补充,“上了船,才有足够的药物。而只要把大船开到河道中央,辽国人无论能不能发现咱们,都拿咱们无可奈何!”
“那刚才说契丹人要渡河……”
“不是说他们渡河,渡河不用担心,咱们又没想走陆地。”郑子明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用冰冷的空气,来冷却心中的狂躁,“我是担心契丹人把秣鞨人,那些靠打渔为生的黑秣鞨人,也个拉过来帮忙。他们虽然没有大船,可小船若是多了,像苍蝇一般……”
“这,这怎么可能!”话未说完,周信已经脸色大变。跳起来,挥舞着胳膊抗议,“黑秣鞨都是一群野人,当初渤海国统治辽东那么多年,都未能收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