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化兄,你怎么来了?!请上座,我身上有伤,就不给元华兄施礼了。君贵,给你史伯父奉茶!”郭威的眼神,终于有了几分光泽。在座椅上欠了欠身子,有气无力地说道。
“瞧你那熊样!”史弘肇狠狠横了郭威一眼,随即快步上前,盯着他高高隆起的左侧胸口反复观看。“不久是挨了几下么,就把你的魂儿打没了?你郭家雀儿这辈子,类似的伤受了恐怕不下二十次,以前用不了三天就活蹦乱跳,怎么偏偏这次,就变成了孬种?扛不过去了就早说,我刚好买了一批金丝楠木。早点派木匠过来量量,也让你死后不至于太过寒酸!”
“史,史伯父,您,您喝茶!”正在亲手给史弘肇倒茶的柴荣脸色一黑,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今年新下来的小龙团,最适合在热天去火!”
换了别人敢如此大放厥词,他肯定直接拔出刀相向。然而对于义父郭威的生死之交史弘肇,他却只能依靠东拉西扯,来化解眼前的尴尬。
“一边去,没用的东西!你老子遇刺这么久了,你却连幕后的主使者都找不到。”史弘肇却倚老卖老,一巴掌将茶盏拍翻,大声呵斥。“早知道这样,当初又何必过继你。直接养条恶犬,好歹还能冲仇人呲呲牙齿!”
“是,是晚辈无能,让,让伯父失望了!”柴荣被骂得无地自容,后退数步,躬身谢罪。
“还有你!”史弘肇迅速扭头,看着正准备夺门而逃的张永德,继续咆哮不休,“遇刺就是遇刺,为何对外说是落马受伤?并且老夫也一并瞒过!莫非你怀疑老夫也跟刺客是一伙的,还是觉得告诉了也白告诉,连老夫也不敢替你岳父讨还公道?”
“这,这……”张永德被问得冷汗直冒,半晌无言以对。
刺客的口供其实早就拿到了,但“讨还公道”四个字,却根本无从谈起。否则,自家岳父也不至于心灰意冷到如此地步,每天只想着混吃等死。
“怎么,老夫还说冤枉了你们两个了不成?”见张永德迟迟不肯接自己的话茬,史弘肇心中怒气更盛。用力拍了下桌案,络腮胡子根根横竖。
“算了,元华兄,你的好意,郭某心领了!”也许是他拍桌子的动静太大,也许是不忍让两个小辈为难,郭威终于打起了几分精神,苦笑着拱手。“刺客已经被郭某下令杀掉了。是李守贞的余孽。李守贞已经死了,报仇当然无从谈起?”
“放屁!”史弘肇他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又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反驳。“李守贞那厮麾下如果真的有这种死士,也不至于被你给生擒活捉了。到底是谁派的,你说出来,我去替你讨还公道。郭家雀儿,咱俩相交这么多年,莫非你连我也信不过么?”
“郭某当然信得过史兄!”郭威知道瞒不过去,缓缓坐直了身体,继续苦笑连连,“但是,史兄,你真的猜不到是谁动的手么?若能猜得到,又何必再来问我?你我两个,又能如何?”
第六章 帝王(七)
“果然是他,老子,老子,非,非……”史弘肇勃然大怒,本能地就想提议废掉刘承佑,另立新君。然而,话到了嘴边儿,却顿了顿,悄然消逝无声。
“唉——”郭威看了他一眼,低声长叹。
这就是他最为沮丧的原因。刺客的口供早就拿到了,人证物证也都非常清楚。然而,如果此刻他起兵报仇,第一个挡在他面前的,肯定是史弘肇这个生死之交!
史弘肇所拥有的实力,丝毫不亚于他郭威。史弘肇虽然脾气暴躁,说话刻薄,但行军打仗,却是一等一的好手。此外,在其余不相关的武将们的心里,史弘肇的威望和影响力,也丝毫不比他郭威小。毕竟大多数武将都没怎么读过书,平素以猛将面目示人的史弘肇,远比以儒将面目示人的他,更容易被大家伙当作同类……
“刘,先皇只有两个儿子!咱们废了刘承佑,等同于亲手杀了他。先皇,刘大哥就会绝了后!”知道自己的决定很对不起郭威,史弘肇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解释。
自古以来,被废的皇帝鲜有善终。哪怕继任者是他的亲弟弟,最后等待他的结果,恐怕也是一杯毒酒。而刘知远的长子刘承训,三年前已经被刘承佑害死。如果此刻史弘肇与郭威联手另立新君,就只能选择河东节度使刘崇的后人。那样的话,刘承佑更不可能有机会逃过一死。史弘肇和郭威百年之后,又有什么面目去地下见昔日的主公?
“唉——”早就猜到了史弘肇会做如何反应,郭威又低低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疲倦至极。
见到他颓废成如此模样,史弘肇心里愈发愧疚。抬起手,先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又吞吞吐吐地补充,“今天,今天接到郑子明也曾经遇刺的消息,我,我立刻,立刻就想猜到了,你前几天坠马,肯定也另有隐情。我,我当时已经,已经准备跟,准备进皇宫里替你讨还公道。然而,然而看到,看到了陛下,就,就立刻又想起了,想起了先皇临终前那恋恋不舍的模样。所以,所以……,文仲,文仲老弟,你别笑话我,我下不去手!真的下不去手!”
“我听说了!在你来之前,我就听说了!”郭威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声音里头充满了无奈。“我又有什么资格笑话你,换了我,恐怕也是一样!”
史弘肇听闻,心里顿时一松,赶紧陪着笑脸承诺,“我,我以后一定会狠狠给他个教训!文仲,我保证,保证!即便不收拾他,也会想办法解决掉他的那些爪牙!”
“恐怕只会适得其反!”郭威咧嘴,苦笑,然后轻轻摆手。
小皇帝刘承佑做事如此不择手段,恐怕也与史弘肇过于专权脱不开关系。然而,这却已经成了无解之局。刘承佑做得越不像话,史弘肇就越不敢把权力交还给他。史弘肇越是把权力握得紧,刘承佑则越迫切希望主政,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无论如何,我,我不能让你再吃一次亏!”史弘肇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缘木求鱼,只是唯恐郭威反悔,迫不及待的大声补充。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种份上,郭威岂能不明白,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自己另立新君?又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强打着精神回应,“也没什么吃亏不吃亏的,陛下手里那些死士,不过是些亡命徒而已,想要我命,本事还差得许多!但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君臣之间,会摆明了车马束甲相攻。郭某不忍心让先皇绝嗣,但郭某也不想引颈受戮。所以,史兄,请给郭某一个机会出镇地方!”
“出镇?”史弘肇愣了愣,本能地想要拒绝,却心里又实在愧疚得厉害。反复思量之后,也叹了口气,低声追问,“这次,这次你想去哪?”
“邺城!”郭威坐直身体,快速给出答案。“郭某听闻,幽州军最近又蠢蠢欲动。”
闻听此言,史弘肇立刻笑了笑,不屑地摇头:“春天时刚刚被你杀了个丢盔卸甲,他们怎么可能还有胆子秋天再来第二次?”
“如此,才能保证陛下轻易不会铤而走险。”郭威又看了他一眼,用极低的声音补充。
“你说什么?”史弘肇的眼睛,先是瞪了个滚圆,随即,目光迅速黯淡下去。手扶自家额头,低声长叹:“唉——,没想到,咱们兄弟,居然需要用到这一招来对付承佑!”
“如有选择,我也不愿意!”郭威惨然一笑,陪着他唉声叹气。
想当年,开国皇帝刘知远没等把龙椅坐热乎就撒手西去,江山风雨飘摇。史弘肇和郭威两名老帅临危受命,一个坐镇汴梁威慑群雄,一个带领大军东征西讨,呕心沥血,终于使得国家勉强对付过去了几道难关,渐渐走上了正轨。
因此,史弘肇坐镇,郭威出征,就成了惯例。每有警讯,文武百官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种应对方案。地方实力派诸侯和他们在朝廷里的同党,也正是被这种应对方案的所迫,不得不暂时收拾起牙齿和爪子,以图将来。
然而,这回,郭威主动要求出征,却不是为了对付外寇和诸侯。
他要对付的,是小皇帝越来越疯狂的举动,和飞速膨胀的野心。有他带着大军在外,小皇帝刘承佑但凡还剩下一丝理智,就绝对不敢对其他几个顾命大臣动手。而有史弘肇坐镇京畿,也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郭允明等人,从背后给他郭威捅刀子。
“唉……”史弘肇叹息,抬手抱住自己的太阳穴,用力揉搓。
“唉——”郭威叹息,闭目。
二人忽然都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各自用各自的方式,化解心中的酸涩。
静,整个房间内,忽然变得死一般的宁静。只有偶尔响起的叹气声,还在顽强地证明,此处依旧存在着生命。
许久,许久,史弘肇终于放下了手,笑了笑,看着郭威的眼睛说道:“也罢,明日早朝,我会极力促成此事。让你顺顺当当出镇邺都!什么时候陛下长大了,分清楚了谁好谁坏,你再回来不迟!”
“多谢!”郭威站起身,郑重拱手。这已经是除了废立之外,最好的解决方案。虽然这个方案,存在很多的破绽。
“符老狼垂涎邺都很久了,你要对他多加小心。杜重威在当地,也有许多爪牙漏网。”知道郭威这一走,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汴梁,史弘肇心中忽然涌起了许多不舍。想了想,强笑着叮嘱。
“你也是!”看着史弘肇早已花白的鬓角,郭威心里,也涌上了几丝酸涩,想了想,非常认真的补充,“平素出行,无论去哪都别忘这带上足够的侍卫。朝廷的事情,该撒手,就试着撒手。毕竟江山是刘家的,咱们几个只是受托顾命而已。”
“知道了,知道了!我自有分寸!”史弘肇忽然有变得不耐烦起来,皱着眉头用力挥手,“你郭家雀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汴梁城中,不信还有谁敢动老夫?老夫借他一百个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