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姚哥儿”自己,却不想继续被当成小孩子。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父亲和两位叔叔,拱手施礼:“见过阿爷,见过四叔和六叔。孩儿有一件事不明白,想当面向阿爷请教。”
“嗯?”韩匡嗣先是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即笑着反问,“什么事情?是有人托你问的么?”
时令已经接近初夏,屋子里,却无端就涌起了几分寒意。仿佛有股子阴风,忽然从地狱里吹了出来,令追进来的侍卫们,顿时齐齐缩了一下脖子。
“姚哥儿”本人,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出自家父亲话语里所包含的滔天杀气。摇摇头,继续大声说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出去找灵哥儿他们玩儿。但是,阿娘却不准我去。我问阿娘什么原因,她,她却始终,始终顾左右而言他。”
“噢——,原来是这样。”韩匡嗣又笑,躬下身体,轻轻揉弄儿子的头发。屋子里的寒意瞬间遁去,代之的是明媚的阳光。“灵哥他们家搬走了,搬去了很远的地方。你即便去了,也找不到他。”
“是啊,你要是找人玩,就去我家找安哥儿和镇哥儿,他们两个肯定愿意陪着你一起玩儿。”韩德美也躬下身体,笑着替自家兄长圆谎。
被唤作灵哥儿的孩子,是南院枢密副使卢延年的长孙。昨天已经与他的祖父及其他家人一道,被韩府的亲卫斩草除根。这种完全属于成年人世界的残酷与血腥,韩氏兄弟当然不希望太早地被孩子们知晓。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欺骗。
然而,他们却过低的估测了“姚哥儿”的聪明。只见乌溜溜的大眼睛快速转了几转,眼眶里迅速涌满了泪水,“父亲,你杀了灵哥儿是吗?你把灵哥儿和他的家人一起杀死了是吗?他昨天上午到咱们家来玩儿,你怎么舍得把他也给杀了?”
“放肆!”韩匡美和韩匡献两个,齐声呵斥。随即各自搬住“姚哥儿”的一个肩膀,轻轻推向门外,“怎么能这么跟你阿爷说话?赶紧去书房,抄写《孝经》十页,以为惩戒。快去,快去!”
他们是怕孩子挨打,所以才越俎代庖。怎奈“姚哥儿”根本不肯领情,先向前跑了几步,摆脱了两位叔叔的控制,随即,又转过身,站定,仰着头,冲着自家父亲韩匡嗣继续大声追问,“孟子曾经说过: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阿爷您也常拿这几句话来教导孩儿。但是,但是阿爷您,为何无缘无故,就要杀灵哥儿他们全家?难道阿爷您教给孩儿的这些道理,都是糊弄人的吗?”
无边的寒意去而复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屋子。韩匡美和韩匡献两兄弟脸色大变,追上前,试图将“姚哥儿”强行拖走。虽说虎毒不食子,但自家大哥曾经亲手射死了晶娘。如果继续任由“姚哥儿”在他面前嚣张,谁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
“住手!”谁料还没等他们走出门外,身背后,已经传来了韩匡嗣的怒叱。声音不算高,却令人脊背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大哥——”韩匡美和韩匡献两个不敢违背,只能齐齐转过身,尽力将“姚哥儿”护在了肩膀之下。“姚哥儿他才十岁……”
“十岁已经不小了!”韩匡嗣脸色铁青,沉声打断,“甘罗十二岁已经拜相。汉昭帝八岁已经登基。姚哥儿,我再问你一次。刚才那些话,是你自己要问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后半句话,已经声色俱厉。若是寻常孩子,说不准立刻会被吓得六神无主,然后本能地将责任推给别人。然而,被唤作“姚哥儿”的韩德让却倔强地抬起头,看着自家父亲杀气四溢的眼睛回应,“是,是孩儿自己想问的。孩儿,孩儿跟灵哥儿是好朋友。孩儿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你就当面来质问你的亲生父亲?你好大的胆子!”韩匡嗣冷冷地追问,脸上再也看不到半点儿舔犊之情。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韩德让挣脱两位叔叔的庇护,向前迈了两步,大声回应。
刷——!屋子内的光线,瞬间一暗。四下里,也是一片静谧。韩匡嗣的手,迅速按在了刀柄处,手背上,青筋根根乱蹦。
“不可——”韩匡美和韩匡献哥俩吓得脸色煞白,齐齐冲上前,欲将自家哥哥抱住。然而,没等他们靠近,韩匡嗣却忽然又松开了刀鞘上的手,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没想到,我韩匡嗣,居然还养了一个宅心仁厚,义薄云天的儿子!你们两个闪开,别吓着孩子。姚哥儿,你过来,让阿爷好好看看你!”
“大哥!”韩匡美和韩匡献两个吓得腿都软了,齐齐低声给自家侄儿求情。唯恐自家哥哥盛怒之下,让姚哥儿也步了晶娘的后尘。
韩匡嗣却冲着他们摇了摇头,继续笑着吩咐,“姚哥儿,走近一些。既然能说出‘虽然千万人吾往矣’的话,你就不该躲躲闪闪。再近一些,好,就这样。我来问你,如果我告诉你,灵哥他们全家,都是被我下令诛杀。你会怎么样?说,咱们父子好好聊一聊,有话都别藏在心里头。”
“我,我……”韩德让虽然被吓得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儿,却始终倔强地抬着头,“父亲,请告诉孩儿理由?孩儿无法为朋友报仇,但是,孩儿至少要让他死个明白!”
第一章 新春(七)
“好,好,我儿既然不愿辜负朋友之义,为父就跟你说个明白。”也许是怒到了极处,韩匡嗣脸上反倒露出了几分笑容,咬着牙,缓缓补充,“想当初,赵家硕哥儿,也是你的好朋友,对吧?他是怎么死的,你记得么?”
听到熟悉的名字,韩德让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就淌下了两行热泪,“记得,孩儿记得。是阿爷奉皇上的圣旨,抄了他的家,灭了他的满门!”
“的确,是为父下的手!为父天生心狠手辣!”韩匡嗣笑着点头,目光锐利得宛若两把匕首,“在那之前,硕哥的父亲担任什么官职,为父担任什么官职,你记得么?”
“阿爷,阿爷是,是南枢密院副使。赵家伯父,是南枢密院使!”韩德让被问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沉吟着回应。
“那现在,为父身居何职,灵哥的祖父又身居何职?”韩匡嗣悄悄向前追了半步,继续询问,目光当中,居然流露出了几分慈爱,就像一头野狼在教授幼子如何捕食。
韩德让幼小的心脏忽然打了个哆嗦,惨白着脸,颤声回应,“阿爷,阿爷现在是南枢密院使,灵哥,灵哥的祖父,是,是枢密副使。阿爷,您,您是怕咱们家步赵家后尘么?可陛下一直对您信任有加!”
“当然陛下,何尝不是对赵氏信任有加!”韩匡嗣的目光中,闪过几分嘉许。笑了笑,再度轻轻摇头,“赵氏奉命南侵,吃了败仗,实力大减。为父立刻取而代之。如今,为父和你两个叔叔也都吃了败仗……”
“不,不,这不公平!”韩德让尖叫着摇头,小脸儿苍白如雪,汗水混着泪水从脸上滚滚而下。
怎么会这样?这跟他以往认识到的世界完全不同!跟读过的圣贤书更是南辕北辙!可父亲和两个叔叔脸上的认真表情,又清晰分明的告诉他,这才是真正的世界。血腥、残酷、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你还小,为父原本想晚点儿再让你看到这些!”见到儿子痛苦的模样,韩匡嗣心里头同样不好受。蹲下身,用长满了茧子的大拇指,替儿子抹去脸上的水渍,“但为父更不能让你一直活在虚幻的想象里。否则,非但会害了你。咱们韩家上下数千口人,有朝一日也会被你所害!”
“不——!”韩德让大声悲鸣,转身欲逃,却被做父亲的韩匡嗣用力搬住了肩膀,“不要跑,为父的话还没说完呢。当年咱们幽州赵氏实力大损,所以咱们韩氏取而代之。如今咱们韩氏实力大损,而幽州卢氏实力仅次于咱们。为父为了防患于未然,只能抢先下手,杀了卢氏满门。灵哥也许死的冤枉,但为父却不得不这样做。这是乱世,兵强马壮者为王。除了手中的刀子,你什么都不能信,什么都不能作为依仗!我的孩子,为父这样说,你明白么?”
“不,我不明白!”韩德让闭上眼睛,伸手去捂耳朵。两条胳膊,却被自家父亲韩匡嗣死死抱住,无法抬起。
透过他的哭声,父亲的话,显得更加冰冷,“你不要哭,你既然想让灵哥死个明白,为父就成全你。为父问你,如果灵哥和你之间必须死掉一个,你是杀了他,还是闭上眼睛等着他来杀?”
“不,我不选,不选!”韩德让大声抗议,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自家父亲的掌控。韩匡美和韩匡献于心不忍,试图上前劝阻,却被韩匡嗣用刀一样的目光,全都给逼了回去。
“十岁,已经是大人了!必须选!”仿佛是向两个弟弟陈述自己的理由,又仿佛是在说给儿子听,韩匡嗣铁青着脸,缓缓解释,“此番南征,你我兄弟,与其是说输给了郭家雀和符老狼,不如说是输给了一群后生晚辈。郑子明、韩重赟、呼延赞,还有,还有那个赵匡胤。而咱们的下一代,如今却只有赤犬、德馨、韩倬和马延煦这种货色。若是将来你我尽数老去,幽州的家业谁来支撑?若是真的让刘汉或者其他什么朝廷收复了燕云十六州,我们韩家上下,谁人可能落到好下场?恐怕非但是活着的人要身败名裂,连死去的祖先,都得被人从坟墓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韩匡美和匡献二人红着脸,无言以对。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们眼睛都已经清楚地看见,几个中原少年英雄的风采。而他们自己这边,无论是关系亲近的耶律赤犬和韩德馨,还是关系相对疏远的韩倬、马延煦,跟对方比起来,都是判若泥云!
换句更令人痛苦的话说,中原的下一代英杰,已经展露出了峥嵘。而幽州和辽国这边,下一代可能承担重任的栋梁,却还没有成材。万一形势继续照这样发展下去,所谓天下气运在北,就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而一但汉家光复燕云十六州,并再度将契丹人打得俯首称臣,他们韩氏全族,都会成为如假包换的乱臣贼子,被写进史书里千秋万代供后人唾骂!
“我,我拿刀杀了他,杀了他全家!”尖利的声音,忽然从身边响起,打断了韩匡美和匡献两兄弟的愁绪。哥俩儿迅速低下头,恰看见自家侄儿韩德让那正在滴血的眼睛。
“我杀了他,杀了他全家!”仿佛一瞬间就长大了般,韩德让两眼通红,目光像猛兽一样阴冷,“谁敢威胁到咱们韩家,我就灭了他满门。哪怕他是皇上!阿爷,我选了,我按照你的意思选了。我选得对不对?对不对?”
“你是咱们韩家的千里驹,为父没有看错你!”韩匡嗣缓缓松开儿子的肩膀,用大拇指再度抹去对方脸上的血水和泪水,“别怪为父逼你,这是乱世,由不得你正常长大。”
“谢阿爷赐教!”韩德让悄悄地退后了半步,随即躬身施礼。不再像一个正被父母宠爱的幼童,更像是一个即将出师的弟子。
“你回去歇着吧,如果心里头不痛快,就去庙里给灵哥烧几株香。让佛祖保佑他来世托生在太平时节。”韩匡嗣猛然觉得自己心里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却不敢懊悔。摆摆手,低声吩咐。
“是!孩儿告辞。叔叔,侄儿告辞!”韩德让先后给父亲和两个叔叔行礼,然后小步走向屋门。在双脚即将迈出门坎儿的瞬间,他却又将头缓缓回了过来,低声问道:“阿爷,如果刚才我选闭目等死,你会像杀了姐姐那样杀了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