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明好像被惊吓到了般,迅速扭头看了他一眼,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李顺则低低的答应了一嗓子,缓缓从腰间抽出了横刀。
“先搓几根绳子绑在靴子底儿上,以免滑倒!”潘美冲着李顺点点头,继续低声布置。从始至终,没向郑子明再多看一眼。
郑子明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心软。潘美隐约能感觉到,先前郑子明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就是由于他忽然又开始“抽风”。但是,潘美不想戳破。只打算不动声色地替对方把问题解决掉。这是他作为朋友的职责,也是作为心腹幕僚的义务!
他和李顺两个麻利地割掉衣服下摆,搓成绳子,在靴子面儿和靴子底上来回缠绕。同时,迅速用目光测量自己与对手之间的距离。
从大伙藏身巨石到下面篝火堆儿,大概有二十六七步远。雪有点儿厚,为了不在中途摔跤,并且在敌将没做出足够反应之前结束战斗,他必须预先做好充足准备,务求一击必中。
郑子明扭过头,默默地看着二人,依旧没有说话。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什么,或者知道自己不该说什么。潘美现在的决定没有错,他自己先前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他知道,但是,他却说服不了自己。
火堆旁,那个年青的幽州军指挥使,全然没有感觉到大难即将临头。依旧小心翼翼地挑动着篝火,尽量让火苗距离自己的哥哥身边近一些,哪怕他自己半边身子已经染满了白霜。
他们是兄弟,即便一个做契丹人打扮,一个做汉人打扮,也依旧是兄弟。他们彼此之间血脉相连,除了死亡之外,任何外力都无法切断。
忽然,那个年青人站了起来,一只手拎着烧火棍,另外一只手快速抽出了腰刀。潘美同时扑了下去,踩着厚厚的积雪,动作迅捷如扑食的虎豹。李顺儿手持横刀紧随其后,两条大腿在沿途带起滚滚雪沫。
只是短短一个刹那,胜负就已经见了分晓。年青幽州军指挥使持刀的右臂,被潘美砍出了一道口子,瞬间血流如注。其左手中的烧火棍,也被冲上前的李顺一刀砍做了两段。
这当口,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将右手中的腰刀交到左手,且战且逃。然而,令潘美和李顺儿两个猝不及防的是,此人却忽然斜扑了过去,用身体挡住了沉睡中的契丹将领,“饶命——!”一边奋力将腰刀举过头顶,抵抗潘美的攻击,他一边大声乞怜,年青的面孔上,写满了求肯:“别杀我哥!求求你们!别杀我哥!杀我一个人就足够了。我是南院枢密使韩匡嗣的侄儿韩德馨,他从小就被送给了外人,死了也不值钱!”
“别杀他,杀我,我是他哥。我的脑袋比他值钱!”火堆旁,身穿契丹袍服的那个,也跳了起来,双臂张开,将韩德馨牢牢挡住,“杀我,别杀他,留着他要赎金。无论多少钱他家都拿得出!杀我,我是契丹人,他是汉人,跟你们一样!”
“想得美!老子来时路上,可曾放过一个汉人?”李顺儿狞笑着,高高举起了横刀。
对方是兄弟,死在对方手里的人,也不都是没有父母兄弟的孤儿!老天有眼,血债必须由血来偿还!
他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恐惧和绝望,横刀下剁,心中畅快无比。然而,耳畔却忽然传来“当!”“当!”两声脆响,虎口一麻,横刀伴着潘美劈下来另外一把的横刀,相继飞上了天空。
“你干什么——?”李顺儿和潘美异口同声的指责。
“让他们走!”郑子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篝火旁,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手中钢鞭挡住了两名俘虏的身体,上面,两道刀痕忽隐忽现。
“你疯了?你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潘美愤怒地大叫,李顺则目瞪口呆。两名俘虏死里逃生,双双变成了一对“冰雕”,眼睛睁得滚圆,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让他们走!”郑子明两眼通红,满脸是泪,手臂颤抖,身体和大腿也不停地颤抖。“滚,赶紧滚,这辈子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别杀他,杀我,我是他哥!”冥冥中,他仿佛看到有一个胖胖的家伙,用身体挡在了急冲而至的战马前,双臂张开,宛若一座巍峨的高山。
第七章 劲草(一)
“此举绝非英雄所为!”潘美跟在郑子明身边,大声斥责。
“嗯!”回答他的,只是短短的一个字。自打放了两个辽国败将离开,郑子明就一直这般模样。没精打采,神不守舍。
“郑巡检,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潘美被对方的迷糊模样,惹得火往上撞,伸手用力拉扯郑子明的衣袖。
“哦!”回答他的,依旧是短短一个字。
郑子明不肯与他的目光相接,也不去努力挣脱他的拉扯,仿佛自知理亏般,任由他肆意发泄心中的不满。
“姓郑的,你这样,你这样怎么可能成得了大事?”喋喋不休半晌却始终得不到一句正经回应,潘美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直烧得眼睛发红,鼻孔和嘴巴里白烟滚滚。
“潘,潘军师,这,这几句话前些日子那个契丹人也说过!”郑子明还是不肯接茬儿,倒是李顺儿,觉得潘美有些小题大作,壮着胆子走到二人之间,结结巴巴地做起了和事佬。
“滚,关你屁事!契丹人说过的话,老子怎么就不能说了!”潘美的怒火立刻找到了发泄对像,虎目圆睁,双眉倒竖,咆哮宛若晴天里的响雷。
李顺儿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的些许胆气,瞬间漏得一干二净。将身体一缩,迅速藏到了郑子明背后。随即又探出半个脑袋,结结巴巴地分辩,“我,我不是怕你,怕你累么!况且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活得开心。如果不开心的护啊,光成就大事有什么意思?”
“你,你……”潘美闻听,原本就已经开始发红的眼睛愈发红得厉害,手指李顺儿,捎带上挡在他身前的郑子明,“燕雀不知鸿鹄之志!与你这等燕雀同列,潘某真是瞎了眼睛,倒霉透顶!你,你们……”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他一肚子话被憋在嗓子眼处却说不出来。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灰暗。
数月前,本以为乱世即将结束,自己携两三好友出山,恰可成就一番功业。封妻荫子,史册留名。却不料所倾心相交的,却是个是非不分,优柔寡断的烂好人。如此时局,烂好人怎么可能有机会出人头地?只可惜自己先前一番心血,全都自己泼入了泥坑!
正气得直打哆嗦之时,却看见郑子明忽然朝自己拱了拱手,非常客气地说道:“仲询大才,在某这里原本就属屈就。郑某早已写了一封荐书,原本想等到开春之后,便荐你去我义兄那里一展所长。今日既然辽兵已退,回去之后,仲询便可以取了它,星夜南下。若是路上走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平定李守贞等贼的战事。想必以仲询的本事,只要时机恰当,功名唾手可得!”
一番话,声音虽然不高,听在潘美耳朵里,却犹如晴天霹雳!“你,你赶我走?你,你自己犯了错,居然还要赶我走?你,你……”
毕竟只有十六岁年纪,怎能受到了此等委屈,顿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你,你这刚愎自用的匹夫,自己有错居然还不让人说!你,你,你居然卸磨杀驴。你怎么知道契丹人不会去而复来?你今天放了那两个人走,焉知他们不是两头白眼儿狼?万一他们纠集了大军前来报复,我,我倒要看,他们会不会也放你这烂好人一条生路!”
“仲询误会了,我真的早就写好了谏书,不信你回去之后,就寸步不离跟着我。看我是因为几句言语不合就设法赶你走,还是早就有打算将你推荐给义兄!”郑子明被潘美数落得好生尴尬,拱拱手,柔声细气地解释。
自己不是英雄,自己这种性格难成大事!类似的话,不止潘美一个人说过。就连数日前被俘的那个契丹武士,被处死之前也曾经用类似的话语大声嘲笑。
可人这辈子,难道就非当英雄不可么?如果成大事就是把七情六欲全部割舍殆尽,就是无父无母无兄无弟,这种大事,不成也罢!
想到这儿,郑子明好潘美拱了拱手,继续微笑着补充:“仲询,我过去的事情,你多少应该也知道一点儿。所以这辈子恐怕都很难有什么大作为,你跟着我,肯定会耽误了自家前程。所以,所以我才想通过义兄,把你推荐到郭枢密使帐下。他那边……”
“住口!姓郑的,你把潘某当成了什么?”潘美听得两眼发直,半晌,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对方,又羞又急。然而有李顺儿在场,他又拉不下脸来认错儿。只好通过大声咆哮,来掩饰自己心中的尴尬,“潘某岂是那为了功名富贵,就弃友不顾之人?况且那契丹狗贼,不日便会再度杀上门来。潘某岂能,岂能在此时独自离开?”
“军,军师!”还没等郑子明接茬儿,李顺儿却又愣头愣脑,出言反驳,“那两个家伙,未必还有脸来吧?且不说大人今天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即便他们恩将仇报,各自把麾下弟兄丢了个精光,谁还敢再把兵马交到他们两个手上?”
“不懂就不要多嘴!”潘美将眼睛一瞪,顿时把李顺儿吓得又藏回了郑子明身后。“此番辽兵南下打草谷,多日来几乎未折损一兵一将。偏偏在李家寨这里两营人马全军覆没。消息传开去,那领兵的主帅岂不是颜面尽失?如果他得到消息之后不立刻兴兵报复,对军心、士气,又将是何等沉重的打击?所以,你等着瞧,辽兵非但会来,并且若来,肯定就不再是区区两、三个营头!”
“啊——”李顺听得心里头一紧,缩着脖子再也不敢胡乱开口。
郑子明却笑了笑,淡然道:“无妨,仲询,你尽管走你的。辽兵即便来了,我也有把握应付得过去。这么冷的天气,想把各支分散开劫掠的队伍重新纠集到一处,又谈何容易?况且辽兵已经过河小半个月,大汉国的朝廷做事即便再拖沓,多少也该要点儿脸面!”
“你不用说了,潘某绝不会走!”潘美把脖子一梗,横眉怒目,“至少不会现在就走。”
唯恐郑子明得意,话音未落,他自己又快速地补充,“潘家寨,就在你巡检司旁边。你若是被辽人给灭了,我家怎么可能不受池鱼之殃?潘美留下来,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为了我自家寨子里的父老乡亲。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糊涂,连累得他们也被辽国人当草谷给割掉!”
第七章 劲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