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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2 / 2)

如是想着,少年人脸上的苦涩渐渐消散,代之的,则是一缕温暖的阳光。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亲眼看着宁子明脸上的表情由苦涩变成了期许,目光由焦灼变成了平静,传旨钦差张永德在心中悄悄地夸赞。“本以为君贵对他的推崇属于替朋友造势,现在看来,君贵对他,恐怕还是小瞧了几分!”

在临来李家寨之前,他曾经多次设想过对方看到圣旨和邸报之后的反应,其中最为平静的一种,恐怕也会对郭家流露出几分失望。

毕竟,以自家岳父郭威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只要稍稍加大一下运作的强度,就能确保石重贵衣带诏传位的事情,被列入只准许极少数高官才准许知晓的机密范畴,而不是如此大张旗鼓地出现在邸报之上。

只要稍微加大运作强度,就可以让朝廷发出诏书寻人,以迂回的方式,确定石延宝的身份,使其不必再继续隐姓埋名。

然而,郭威这回却出人预料地谨慎,把他自己的影响力,始终控制在了不损害皇家利益的大前提之下。如此一来,站在对方的角度,就无法不怀疑他到底愿不愿意给少年人提供庇护了。换做张永德自己跟宁子明易地而处,他恐怕立刻就会大闹一场,然后永远跟柴荣,跟柴荣背后的郭家割席断交。

但是,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宁子明,却表现得极为平静,极为淡然,仿佛早就大彻大悟了一般,哪怕圣旨和邸报上的内容再匪夷所思,都无法对他产生太重的冲击。

“抱一兄此番来定州,除了传旨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发觉张永德一直在偷偷地打量自己,宁子明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往他处,“若是没有的话,不妨在山寨里多停留些时日。眼看着就要落雪了,雪后的太行山,看上去别有一番壮丽!”

“没,不,还是不必了!子明老弟无需对我客气!”猛然间被人称了表字,张永德约略有些不适应,愣了愣,笑着摆手,“传完了圣旨之后,愚兄还得赶去太原面见刘节度,所以,所以就不多在此地过多耽搁了。愚兄今天在你这儿里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就得启程!”

“既然抱一兄有公务在身,小弟也不好强留。下次抱一兄再来,请务必多停顿些时日,也好让小弟我尽一次地主之谊!”宁子明又笑了笑,低声发出邀请。

“那是自然,有机会肯定要来叨扰子明老弟!”张永德咧了下嘴巴,干笑着点头。

因为有柴荣这一层关系在,他与宁子明两个彼此之间不能算做外人。但以对方的表字相互称乎之时,却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故而彼此也没太大兴趣深交,走完了必要的过场后,第二天一大早便匆匆离去。

因为钦差的到来而热闹了一整天的李家寨,迅速恢复了宁静。议事、训练、修补仓库、播种冬麦,从上到下,每个人的日子再度变得单调而又平淡。表面上,寨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唯一与先前不同的是,原本处理联庄会事务的聚义厅,被偷偷换了块牌匾,转眼间变成了三州检点使官衙。

至于其他,房子还是原来那般大小,门口的守卫也还是原来那几个敦实后生。墙角处随意种下的梅花,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出了骨朵。待到明年春来,便会绽放出姹紫嫣红。

它们是最自由的,他们只管天气冷热,从来不用在乎大堂内那把金交椅上坐的是谁?

在平平淡淡中,第一场雪飘然而落。

按照北国惯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室外的各项劳作就要彻底停顿下来。无论男女老幼,都会被呼啸而至的寒风彻底赶回屋子里去,穿上厚厚的棉衣,皮袄,守着火盆和家人熬冬。但是今年,情况却有些特殊,凡是在新建立的三州巡检衙门担任官职者,无论高低,都失去了熬冬的资格。

偏偏大家伙儿还不能在背地里抱怨巡检大人不近人情。原因无他,第一批来自太行山的百姓到了,规模隐隐超过了五千。如果大家伙儿光顾着熬冬,却不能及时将他们安顿停当,这五千人里头,恐怕有一小半儿,会在冬天的狂风暴雪中变成一具硬梆梆的尸体。

联庄会虽然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巡检衙门,但各级官吏却依旧是原来那批乡间子弟。骨子里的淳朴善良虽然曾经被压制,却未泯灭,心肠也没来得及被官场给染黑。忽然看到那么多和自己父母兄弟一样平头百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家伙儿怎么能无动于衷?几乎不用宁子明做任何动员,就纷纷使出全身解数,将远道而来的百姓们往滱水河畔的无主荒村里头安排。

那些荒村虽然因为去岁遭受过兵灾而人丁灭绝。但大部分房子和院落都基本完好,只要仔细收拾收拾,便可以重新居住。而太行山上下来的这批百姓,又不怎么挑肥拣瘦。见到有现成的旧屋子可住,有大片大片的能随时浇上水的土地可供开垦,一个个不禁喜出望外!开心之余,对巡检衙门的每一道命令,都倾力配合,哪怕是有些命令颇为难以理解,也执行得不折不扣。

如此一来,巡检衙门的一众大小官吏个个都虽然忙得脚不沾地,成绩却颇为斐然。几乎是在短短半个月之内,沿着滱水河畔,就多出了二十几个面貌一新的村寨。盘踞在村寨内部和周围的野狼、野狗,被砍杀殆尽。齐腰深的枯草,也被割了下来,一捆捆丢上了屋顶,将原本看上去有些破旧屋顶,打扮得金光闪烁,焕然一新。

在替自己拾掇新家的同时,百姓们还被巡检衙门给组织起来,修整了这些村寨与大路相连的乡间小道儿,让每一个村寨都有道路通向临近的村寨和县城,而不是孤零零被隔离在外。

正如当初呼延琮所料,县令孙山看到自己治下突然多出来二十几个村子和数千百姓,非但没有恼怒巡检衙门越权,反而高兴得合不拢嘴巴。未等宁子明写信向他解释此事的前因后果,就亲自带着礼物,登门致谢。并信信旦旦地许诺:未来三年,县衙不向流民们收一粒米、一文钱的赋税。非但如此,凡是流民们重新开垦出来的土地,只要三年内没有原主持着地契前来讨要,就暂时归开垦者所有,多少不限。三年过后,每户流民最大可保留十五亩口粮田,按律缴纳赋税。若是有人家所开垦出来的土地超过了十五亩,则多出了来的部分,必须交还给官府。但是,这户人家有权优先向官府租种,田租份额随行就市。

此外,县衙门还会拨出专款,在每临近的五个村落当中,修建学塾一座。里边的教书先生由这五个村子的乡老负责礼聘,但聘金和先生的月供米粮,则由县衙来支付。学塾落成之后,各个村寨的百姓,都可以将子侄送到里边就读,有教无类!

……

如是种种,各项肉眼可见好处,一古脑儿给了十四五个。却从到达直至离开,都没对这批流民们的来历,过问分毫!

“这姓孙的,果然天生就是一块做官儿的料儿!”目送着县令孙山骑着青花骡子的身影,在衙役们的簇拥下渐渐去远,李家寨的寨主李顺儿撇着嘴点评。“只是动动舌头,就把流民的感激给分走了一大半儿。回过头去,朝廷那里又能邀得一场好功!”

在宁子明等人营救陶三春的那个晚上,他虽然被吓了个半死。但是过后却也因祸得福,由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兄弟联袂推荐,出任了李家寨的寨主。每天借着三兄弟的名号招摇过市,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巴结逢迎。

然而,李顺儿的胃口,却早已不是区区一个寨主所能满足。这些日子跟在三兄弟身后世面越见越多,他的内心深处,也对自己的未来期待,越来越高。晚上一个人睡不着觉时,每每暗暗发誓,要抱住三兄弟的大腿绝不撒手!最后要么落个死无葬身之地,要么鸡犬升天!

“可不是么,寻常百姓最在乎哪几样?第一,土地。第二,就是儿孙的前途。他这又做主给百姓们分地,又出钱办学堂,把最容易卖的‘好’儿全给卖了!把难做的事情和得罪人的事情,全都留给了巡检衙门!”对于李顺儿的观点,郭信深表赞同。

这回他奉命护送张永德前来李家寨宣旨,差事结束之后,却没有再负责保护后者返回汴梁。而是作为郭家的外派联络人,留在了宁子明身边。恰好宁子明手头上,也没有太多的人才可供使用,于是就干脆让他做了亲兵都头,随时为自己提供保护,并且出谋划策。

“这狗官,非但想要向朝廷表功,并且还看上了垦荒的收益!”第三个站出来,对县令孙山表示不满的,则是陶正的长子陶大春。作为一个读过书,又经常外出开阔视野的地方俊杰,他对孙山的心思剖析得最为透彻。“别人辛辛苦苦开出了的荒地,凭什么三年之后就要收归官府?什么三年之内没有原主持着地契前来讨要?地契的底子存在哪里?还不是在他的县衙当中!而土地的原主人连同原主人的直系亲属纵然死绝了,只要他豁出去力气找,怎么可能连个拐着弯儿的亲戚都找不到?届时再根据衙门里的存底儿伪造一份地契,上门来找垦荒者讨要,案子该怎么判,还不是由着他的那张嘴巴?”

“这……”先前李顺儿和周信两个人的话,宁子明尚可当作挑拨离间一笑了之。但陶大春的剖析,却令他的脸色瞬间大变。毫无地方官场经验的他,万万没想到,在孙山主动示好的行为背后,居然还隐藏着如此险恶的心思。

而按照双方的职责划分,他即便看到了陷阱,也无法去阻止。因为那些陷阱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着一群来历不明的流民。他是官儿,与孙山才是一伙。他眼下最好的选择,是坐下来,不闻不问,然后再从孙山等人手里分一杯羹。

第三章 收获(七)

“想要抢夺农田?我看是他是想得美。那呼延老贼头手底下的人,岂是肯随便被他拿捏的?姓孙的若是给人家一条活路,大伙儿也就安安分分做个平头百姓。姓孙的若是欺负人家是外来户,哼哼,自然会有人登高一呼!届时,他的脑袋能不能保住都得两说!”还没等宁子明相处一条合适的对策,窗子外,忽然传来了陶三春略显尖利的声音。

“春妹子,你别瞎说!”陶大春立刻窘了个满脸通红,快步走到窗子旁,冲着外边低声呵斥。

自家妹子喜欢上了巡检大人,这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但喜欢归喜欢,男人没有遣媒婆求亲,女孩子家怎么可以主动送货上门?况且巡检衙门也不是郑子明的私宅,一个女孩子家在男人们议事时跑来听墙根儿,传扬出去,陶家会被人笑话没家教不说,对郑巡检的官声也没什么好影响。

只可惜,他这个当哥哥的,从小在妹妹面前就没任何威望可言。呵斥的话音刚落,耳畔就又传来了陶三春泼辣的反击声,“什么叫瞎说?我看你才没长眼睛!呼延老贼安排过来的这五千多人,青壮占了一大半儿,剩下的一小半儿则都是些八九岁的顽童,老弱屈指可数,吃奶的孩子根本找不到半个!这哪里是一支下山垦荒的流民?这分明是一支伏兵!老的德高望重,刚好可以做村长里正,管着下面所有人。过上个三五年,半大孩子也能拿得起刀枪,若是有人敢欺负他们,或者呼延老贼一声令下……”

“嘶——!”屋子里的众官吏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先前大家伙光顾想着,如何尽快将五千多流民们安顿下来,避免有人被活活冻死。却谁也没自己去数,这五千多流民当中,有青壮几何?老人和孩子又是几何?而正常过日子的百姓家里头,怎么可能光有青壮没有老弱?又怎么可能整整一个村子的孩子都差不多是相同大小,连续数年没有新生的婴儿?

这呼延琮大当家,原来与县令孙山一样,也是坑死人不偿命的主儿!每走一步,都会留上两、到三步后手。寻常人稍不留神,就会掉进他挖好的陷阱里头,说不定还会自己给自己埋上土!

“兔子还知道多打几个洞呢,呼延琮突然决定接受招安,怎么可能不给自己多留几条活路?”就在大家伙心中惊骇不已的时候,郑(宁)子明忽然笑了笑,摇着头说道。“春妹子,多谢你帮我留意这些细节,如果不是你今天指出来,我估计会永远被蒙在鼓里。但是你也不用把呼延琮想得太坏,他半辈子都在阴谋中打滚儿,已经习惯了留后手。但是只要别人不故意害他,他这些后手,想必也不会轻易发动。”

“嗯!你,你说得对。我,我,我的确可能是多疑了!”说来也怪,先前跟着自家哥哥张牙舞爪的陶三春,面对着宁子明,立刻变成了温柔少女。低下头,红着脸,死活没勇气跟对方目光相接。

“不是多疑,是仔细。明明没有看到任何异常却疑神疑鬼,才是多疑。”宁子明笑了笑,低声补充。

即便没有记忆中那些碎片的存在,他对陶三春也产生不了任何恶感。这个少女单纯、善良、胆大、心细,且干脆利落,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阳光和风的味道。跟她相处,你永远不用去猜测她的心思,也不用绕着弯子说话,更不用费尽心力去掩饰些什么。彼此之间,都可以直来直去,轻松而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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