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嘘——。”韩德馨快速竖起手指在嘴唇边,做噤声装。“你别多说。我估计三伯父派咱们俩一起来,主要是想求个稳妥。毕竟若是能活捉了那个人……”(注4)
“不过是一个汉狗,举手之劳尔!等会儿你只管看着好了,我给你演示一下什么叫一鼓破贼!”耶律赤犬撇撇嘴,大声打断。丝毫不顾忌自家弟弟和周围汉军将士的感受。
“他若是敢出来野战,当然大哥可以一鼓擒之!”韩德馨的修养非常好,笑了笑,非常委婉地说道,“可他要是龟缩在堡寨里头不出,这搭云梯、做撞车等杂事,总也不能劳大哥您亲自动手!”
“你说得也对!”听韩德馨说得顺耳,耶律赤犬笑着点头,“那咱俩就说好了,攻坚的事情归你,野战归我。若是有了斩获……”
“老规矩,哥大,哥先拿!”韩德馨想都不想,痛快地表态。
“行!不过你放心,我至少给你留一半儿。我不会像别人那样,把你们这些汉儿另眼相待!”耶律赤犬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对方的好意,摇晃着身体,顾盼生姿。
周围的汉军士卒听得心里发堵,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大辽国的规矩就是这样,无论出兵和出力多少,只要是契丹军和汉军并肩作战,战功和战利品,绝大部分就得归前者。像耶律赤犬这样,还肯给汉军这边留上一小半儿的,已经非常难得。若是换了别人,大伙恐怕连口“汤水”都喝不到。
周围的契丹士卒,对两位小将军公开达成的“分配方案”,也不太满意。虽然他们名为一营,实际正兵人数还不到一都。但战斗力,却从来不能以人数来算。八十几名契丹骑兵拉开阵势,足以将十倍的汉军撕成碎片。况且每名正兵身后,还带着一名同族的辅兵和一名打草谷?
“唉——”一名汉军十将,看了看身后雪地上的脚印,偷偷地叹息。路,是自己走的。一步跟着一步,都在自己身后留着呢。走到这个份上,怪不得别人。
“哼!”一名契丹队帅,对着周围瓦蓝瓦蓝的天空,低声冷哼。同时心中默默发誓。“等回头,一定要到惕隐那里告上一状,让这姓韩的小子滚回他自己家中,把小将军位置让出来!他算哪门子耶律氏子孙?想当初有耶律留哥护着他,这血脉乱也就乱了!如今耶律留哥已经倒了架子,凭什么还让他占着本该属于耶律伯尼古部的地方?”
注1:辽国军制一直在演变,前后变化极大,还有实职和虚职的区别。书中为方便读者,取最简单的一种。十人为队,设十将(契丹:队帅),十队为一都,设都头(契丹:军校),五都为一营设指挥使(契丹:小将军),五营为一军,设都指挥使(契丹:军主、将军),10军为一厢设都指挥使(契丹:都监、详稳)。节度使(大详稳)辖左右两厢。其中契丹军职还随所在部落实力而变化,有的部落总计只有几百人,各级将领形同虚设,官比兵多,官居将军手下也没几个人。
注2:耶律,契丹人原本没有姓氏,只有部族和名字。后受中原文化影响,迅速自己取姓。又因为英雄崇拜等原因,导致大体上只有耶律和萧两个姓氏。其他孙、李等,则为中原皇帝赐姓。韩则为中原外来。后三姓所占比例都极小。
注3:韩知古的家族,最初在辽国地位并不高。所以婚嫁和交往,也多为耶律氏和萧氏的旁支。后韩氏因为韩知古、韩匡嗣父子的“杰出贡献”,迅速飞黄腾达。其家族婚嫁和交往,便迅速靠近契丹上层。
注4:韩知古有11个儿子,韩匡嗣排行第三。所以子侄辈儿以三伯父称之。
第六章 疾风(二)
雪后的山路极其难行。
特别是对于那些契丹正兵来说,原本早已经习惯了整天坐在马鞍上赶路,骤然用起了自己的两条大腿,顿时浑身上下都感觉不自在。虽然有辅兵和打草谷替他牵着坐骑,铠甲和兵刃也都驮在了马背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每个人腿上就如同灌了铅,每一次从雪窝子里拔出交来,都重逾万钧。
“那么多庄院不打,偏偏跑到深山里头打一个野寨子,真实有力气没地方使了!”人一累,就容易焦躁。况且众契丹武士心里原本就对此番大军南下由汉儿韩匡嗣担任主帅存着一股子怨气儿,走着走着,嘴里就冒出了“白烟儿”来。
“可不是么?这么远,连草料钱都赚不回来。”
“要打,也该打定县城,那城里头有钱人才多!”
“谁知道那个汉儿怎么骗到了屋质大人……”
你一句,我一句,夹枪带棒。虽然用的全是契丹语,却依旧刺得耶律赤犬耳朵生疼。
耐着性子忍了一小会儿,耶律赤犬也觉得今天的任务有些鸡肋,扭过头,低声跟韩德馨抱怨道:“这冰天雪地的,为啥非要咱们走山路?若是从平地上直接插过去……”
“寨子里主事的那人颇为奸猾,在寨前的山谷里设下了陷阱。据细作汇报,以前有好几支土匪从正面打他,都在山谷里全军覆没!”韩德馨知道自家哥哥读书少且性子急噪,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解释。
“噢,照这么说,点子还挺扎手!”耶律赤犬皱了皱眉头,很不开心地继续抱怨,“那就该换个季节来打,这山坡上一步一滑,等咱们走到了地方,儿郎累都累趴下了。哪还有力气打仗?”
“换个季节,怕汉国不肯善罢甘休。据三伯父说,汉国的内乱快被郭家雀儿给平定了。而咱们这次只打算练兵,并没打算直接灭了汉国!”韩德馨想了想,继续认真地给自家哥哥剖析时局。
此番南下打草谷,是大惕隐耶律屋质和南院枢密使韩匡嗣二人的临时决定,事先并未奏报上京朝廷。故而,战争就必须控制在边境冲突的范围内,而不能上升到辽、汉两国的国战。如果南侵时间再推迟上两三个月,待汉国的内乱平息,届时,对契丹国情况了如指掌的郭威等人,未必会像现在这样忍气吞声。
另外,此番南下打草谷,还带着让原本隶属于大将军耶律留哥麾下的契丹兵马转移注意力的目的。以免他们因为对耶律留哥被朝廷下令革职软禁,而闹出什么乱子来。毕竟所谓“心怀怨恨、勾结叛臣”,完全属于大惕隐耶律物质一个人的推断,事实上连半点儿证据都没有!
只可惜,韩德馨的一番苦心,注定得不到任何回报。耶律赤犬听了他的话之后,非但没立刻结束抱怨,反而脸上露出了更多的不屑表情,“嗤!怕汉国不肯善罢甘休!不肯善罢甘休,他们能怎么样?有本事放马过来一战!我看你家三伯父就是太谨慎了。做什么事情都怕这怕那,仔细个没完。”
“大哥,三伯父站得位置跟咱们不一样!”韩德馨实在有些忍无可忍,哑着嗓子喊道。
“有啥不一样?我看他就是考虑有欠妥当。既然不想跟汉国开战,又何必把拒马河沿岸的堡寨全给平掉?像原来那样留着他们,每年收一次钱粮不好么?何必非要杀了这群怀着崽子的母羊?”早就把自己当成纯正契丹人的耶律赤犬撇了撇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那是为了下次南征做准备!”韩德馨气得眼前阵阵发黑,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转高,“这些堡寨,向来是墙头草,哪边风大支持哪边。上回汉军攻打邺都之时,他们就没少趁机捣乱。所以,想要顺利南征,大军身背后就不能留着这群隐患!”
“那下次南征之时顺手铲平他们,还不是一样?何必非要儿郎们冒着大雪出来做事?!”耶律赤犬朝身后的契丹兵头上看了一眼,叫喊声音也瞬间提高了数度。
众契丹武士听不懂汉语,见耶律赤犬跟韩德馨两个忽然争吵了起来,便以为前者在为大家伙在出气,顿时就觉得此人勉强还算个合格的契丹小将军。而众汉军兵卒听到两位主将争执的内容,却个个都替韩德馨觉得不值,看向契丹武士那边目光,瞬间又冷了数分。
两支队伍各自怀着心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旭日初升,一直走到斜阳西坠,也没看到目的地的影子。而正午过后,旷野里的风却渐渐大了起来。卷着半干不湿的雪粒子,打在已经冻得发硬的衣服上,叮当作响。
众汉军将士被吹的步履蹒跚,背着兵器和行军用的包裹,摇摇晃晃。众契丹武士则更为不堪,走几步摔一个跟头,走几步摔一个跟头,每个人都成了雪球一般,浑身上下挂满了惨淡的白。最为狼狈的是那些契丹打草谷和汉军辅兵,原本身体就相对孱弱,偏偏身上的负重又奇多,一个跟头跌下去,半晌都难从雪窝子里爬起来。
“不走了,不走了,扎营,传我的命令,找个避风的地方扎营。再走下去,不用开战,老天就把咱们给收了!”耶律赤犬本人,也是又冷又累,朝身后已经拉出二里地远的队伍看了看,扯开嗓子喊道。
“将军有令,寻找避风处扎营!”亲兵们如蒙大赦,赶紧交替着,用契丹语和汉语,将耶律赤犬的命令大声重复。
身后的队伍“轰”地一声炸开,所有兵卒像受到惊吓的兔子般,在雪后的山坡上东奔西窜。韩德馨见到了,难免会皱起眉头,大声整顿秩序。然而此时此刻,非但契丹武士不肯听从他的号令,连汉军兵卒也全变成了聋子,只顾用双手捂住耳朵,朝临近的山坳里头扎。
丘陵地带的避风处不难找,但同时满足避风且能就近打到干柴的位置,却有些稀缺。众将士撒网般,沿着山坡跑来跑去,直到把身上最后一点儿体力给消耗得差不多时,才终于在行军路线西侧二里多远的位置,发现了一个长满了松树和柏树小山坳。
“就这儿了,就这儿了。来人,赶紧去捡些干树枝和松塔子来,让老子好好烤上一烤!”接到手下人的汇报,耶律赤犬喜出望外。立刻让亲兵牵着自己的马缰绳,亲自赶了过去,手指着林梢大声吩咐。
“遵命!”“是!”“请将军稍待!我等去去就来!”众将士七嘴八舌地答应着,撒开双腿,连滚带爬地朝树林中猛冲。唯恐跑得稍慢些,干柴全都便宜了别人。
此时此刻,汉营指挥使韩德馨也没有力气再约束麾下弟兄,用长枪当作拐杖撑住身体,举起头来四下搜寻。合适的宿营地已经有了,但周围布置岗哨的位置却不太好找。关键是,雪野太宽阔,也整齐,无论高处还是低处都藏不住人!
正忙碌间,身侧的声音忽然停滞,天地间,一片死寂。
怎么回事?韩德馨诧异地转身张望,只看见,自家将士们像被冻住了般,僵立于树林边缘,一动不动。
稍远一些的位置,有支队伍缓缓穿过树林,就像一群白色的幽灵。
注1:大惕隐,契丹官职,相当于大宗正。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国事,并且裁决皇族内部矛盾,惩处违反族规的害群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