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听,心情一松,纷纷笑着点头。刘知远无论别的方面做得怎么样,至少骨头比石敬瑭硬得多。明知道辽国不肯坐视杜重威被灭,还果断御驾亲征。有这种天子在位,大伙坐立行走都觉得扬眉吐气,而不是像当年一样,见到家乡父老就抬不起头来!
“你们以为那石敬瑭做了皇帝就事事顺心么?”见大伙基本上已经被自己说服,郭威顿了顿,继续补充,“当年他实力明明压过汉王,压过符彦卿等一众诸侯,却始终不敢出兵东征西讨,直到把自己活活给憋屈死了。这种下场,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有愧于心,理不直,气不壮?而当今天子为何能做天子,为何登基之初就敢远离汴梁,亲征邺都,又何尝不是因为他是靠驱逐契丹得的江山,名正言顺,底气充足!”
“明公所言甚是!”
“闻大人之言,我等茅塞顿开!”
“痛快,痛快,大人你可是说的到我等心窝子里头了!”
“……”
众文武听了,纷纷大声附和。
此刻不是宋末,中原虽然诸侯割据,内乱不休,但整体上,对塞外民族的战斗,依旧胜多败少。所以大多数人心里头,依旧没有失去自信与自豪。依旧认为塞外诸胡对中原屈服天经地义,而中原人投身塞外,就是辱没祖宗。
故而根本没费多大力气,众人就被郭威所说服。不再去考虑杀了契丹使节所引起的后果,也不去考虑大汉天子刘知远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会不会因为郭威未经通禀,及擅自斩杀契丹使节,而君臣离心。
唯独兵马都监王峻,因为生性多疑的缘故,没有主动附和郭威的说法。而是默默地等到众人都表完了态之后,才站起身来,低声道:“老郭,我觉得你最好的处置方式,不是将这帮家伙杀掉,而是将他们,连同契丹人给你的圣旨,一并送到天子那里。否则,万一有人在天子面前进馋,你此举,反而有杀人灭口之嫌!”
“嗯——?”话音落下,郭威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灰暗,眉头紧皱,低声沉吟。
其他众文武,也觉得脊背上有些发凉,纷纷低下头,低声轻叹。汉王,不,现在应该叫皇上了,最近一段时间的性格与以前相比,简直偌判两人。年初刚刚赶走了在他鞍前马后奔走多年的六军都虞侯常思,任其去泽潞自生自灭。最近,又因为宰相杨邠阻止他对皇后家的几个哥哥委以兵马大权,而将此人关进了军中苦囚营。虽然是一时火头上,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把杨邠放出来。但这种举动,却让人充分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天威难测。
“清者自清,浊着自浊!”正当大伙都在心中叹息不止的时候,郭威的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笑了笑,非常坦然地说道,“郭某与陛下相知多年,他若是疑我,又怎么会将半数兵马交与我手?况且此刻战事胶着,哪个不开眼的,敢胡乱离间君臣?待灭了杜伏威,打跑了赵延寿和契丹人,若是那时有人拿此事进馋,郭某如常思一样去地方任职便是,乐得自在逍遥。杀,向训,你速速去催一催。杀了那群无耻之徒,将头颅和契丹人的圣旨挂在一起。明天一早,咱们挑在军前向赵延寿邀战!!”
注1:皮室军,辽国君主的嫡系精锐,乃耶律阿保机所创,耶律德光当政时定型。皮室,契丹语“金刚”之意。皮室军最初规模大约三万人,由皇帝直辖,战斗力非常强悍。辽国晚期则成了贵族兵,规模高达三十万,战斗力几近于零。
第三章 抉择(四)
“得令!”向训素来不喜欢婆婆妈妈,答应一声,快步离开。须臾之后,便用筐子装了一大堆血淋淋的人头带了回来。
军帐之内,立刻被浓烈的血腥气息填满。文官们屏住呼吸,纷纷皱眉。武将们却好像吃了醇酒般,一个个醺醺然,大呼小叫了起来,“杀得好!对于这些认贼做父的王八蛋,就该一刀了账!”
“杀得好,明天让赵延寿亲眼看看,出卖祖宗者会落个什么下场!”
“杀,明天把赵延寿那厮也一并杀了,给死在契丹人刀下的父老乡亲报仇!”
“杀,哪有那么多狗屁说道,刀子底下才是真章!”
“我家将军跟皇上是把兄弟,岂是尔等所能离间……”
“就是,将军若是有当皇帝……”
“嗯哼!”听众武将们越叫嚷,越管不住嘴巴。郭威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笑着提醒,“好了,人我已经杀了。现在什么多余想法大伙也不同想了。从现在起,集中精力,想想明天如何破敌!”
“正该如此!”
“遵命!”
文职和武将们,很自然地分成两波,先后回应。
的确,既然使者及其随从已经尽数杀光了,大伙也就不用考虑杀得该不该了。于是乎,开始全心全意,探讨起了第二天的作战方案来。
“现在最大的麻烦是,赵延寿那边所部多是骑兵,来去飘忽。而我护圣左军却以步卒为主,骑兵只是少量。与北军相比,无论规模还是战斗力,都毫无优势。”掌书记魏仁浦曾经做过后晋的枢密院小吏,去年被俘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关在辽军当中做闲杂书办,所以对敌我双方的长处和短处,都了如指掌。
“嗯,你接着说!”郭威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着督促。
魏仁浦拱了下手,继续侃侃而谈,“那赵延寿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战胜我等,而是将整个左军拖在这里,让我等无法去帮助皇上把攻打邺都。所以他充分利用骑兵的优势,想打就打,想走就走。见到便宜,就一拥而上。稍微吃亏,即策马远遁。我军即便取胜,也无法扩大战果。万一局部出现破绽,就要损失惨重。追杀得过远,还时刻得担心北军的骑兵迂回包抄,将我军前锋与后队拦腰切成两段。所以过去若干天来,无论将士们如何用命,收效都非常低微。”
“别扯这些没用的!直接说该怎么打?大人不是将辽使给宰了么?明天挂在阵前去,赵延寿等人无论如何,都得有所表示!”护圣左第六军都校、领郢州刺史郭崇皱了皱眉,很不客气地提醒。
“所以魏某的意思是,咱们不妨设个圈套,在战斗之初,将中军向后稍稍挪动一些。两翼在不知不觉间前突……”魏仁浦知道他就是这种急性子,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补充。
“你是说诈败,然后两翼包抄,瓮中捉鳖?!”一句话没等说完,又被郭崇大声打断。众武将们闻听此言,眼睛俱是一亮,齐齐将头转向魏仁浦,等着他做进一步补充。
“的确,诸君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眼就能看出魏某的所图!”魏仁浦笑着四下拱拱手,带着几分奉承的意味回应。“赵延寿虽然是辽人的鹰犬,但是辽人也未必完全对他放心。之所以委以重任,乃是因为他手下兵强马壮。如果我们能吃掉其一小部分,赵延寿与其他几个贼子担心自家军力减弱后被辽人抛弃,接下来肯定会消极避战。届时,我军是转身去与陛下围攻邺都,还是迈开大步直插贝州,就从容得多了!”
“不错!”
“这个主意很够味道。”
“不愧是九窍童子,出手就是一记狠招!”
“老魏,你来大人这里是来对了。若是还留在汴梁,肯定没机会一展所长!”
“……”
众人叫着魏仁浦的绰号,七嘴八舌的称赞。
九窍童子,是魏仁浦读书时,在家乡获得的绰号。寻常人,即便是神童,也只有七窍。而他比别人多了两窍,所以看问题更为精准,出谋划策也每言必中。
但是兵马都监王峻,却对众人追捧魏仁浦的行为,非常不满。猛然间咳嗽了几声,耷拉着一双八字眉插嘴,“这个计谋看似不错,却是太一厢情愿了些。赵延寿也同样是沙场老将,诸位能一眼看出来的圈套,他岂能看不出?弄不好,大伙明早偷鸡不成,反倒会蚀一把米!”
“都监大人提醒得甚是!”魏仁浦无论职位还是资历,都比不上王峻,所以也不敢计较对方的态度是否失礼。讪笑着拱了拱手,低声解释,“这个计策,肯定骗不了赵延寿等人太久。但我军此战的目地,也不是将北军一举全歼。只要把握好尺度,便可收到奇效。此外,赵延寿麾下的骑兵动作迅捷,而越是动作迅捷,留给赵延寿发觉中计的时间就越短。当其明白自己受骗,急着吹角收拢兵马时。骑兵突入已深,我军左右两翼,已经可以向中央合围!”
“那姓赵的就不会将计就计么?你只想着把北军切成两段,赵延寿就不会全军压上,与被围者里应外合?”王峻依旧不服气,正八字眉皱在额头中央,就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汁。
“这……?”魏仁浦被问得心口发堵,却不得不再次出言补充,“我军两翼向中央合拢之时,自然会留出足够的兵力去顶住另外一部分北军。而后……”
“嗤”王峻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质问的声音宛若连珠响箭,“纸上谈兵当然容易,战场上的真实情况,怎么可能尽如你所臆想?万一留出来的兵马没有及时摆开阵势呢?万一他们顶不住北军的反扑呢?万一……”
“行了,秀峰兄,具体细节如何实施,是咱们这些老行伍的事情,你别过分难为他!”眼看着魏仁浦被问得额头上汗珠滚滚,面红耳赤,左路汉军主帅郭威,不得不出言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