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慈感念到老人家身为人师的忧心忡忡,心里发热,脱口道,“老师可让李斯一同去菰城看看,让他多见见民生疾苦兴许会好些。”
荀卿点头,抚掌笑道,“也好,吾便做一回恶人,胁令他两人一同去菰城,成与不成,总归是尽力试一试了。”
董慈话说完心里本是有些踌躇,听荀卿这么说也释然了,李斯此人在历史上成就极高,他提出的各项举措惠及千秋万代,两千年以后还随处可见他留下的影子,李斯除了是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之外,还是占据书法界半壁江山的书法家……
这么优秀的一个人,这么一个对□□做出巨大贡献的伟人,就因功利心过重踏错一步留下了千古骂名,奸佞小人的骂名甚至盖过了他本身的功绩和作为,实在是可惜了。
荀子说了是尽力一试,董慈也知道这么做效果微乎及微,落下去只怕连泡都不会起一个,李斯心智有多坚韧从他毅然辞官赴齐、埋头苦学八年之久就能看出来了,只怕纵是对百姓疾苦生了恻隐之心,也未必能阻挡他渴求荣华富贵的决心和脚步。
他会不会对庶人们有恻隐之心还尚未可知,但董慈跟荀卿老人家想的一样,成与不成,总归要试一试罢?
许是方才走得太匆忙,她给李斯带的酒还搁在地上。
董慈便朝荀子行礼道,“老师早些歇息,学生把酒给李斯送去。”
荀子点头应下,董慈拿了酒出了学宫,去李斯的住处找他。
李斯住的地方是个带前后院的房舍,董慈进去的时候,李斯正裹着袖子在后院里翻地,一代文豪抡起锄头的那也不是盖的,董慈忍俊不禁,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了,才开口道,“李兄急匆匆走了,连美酒都忘了拿,原来是忙着回家翻地来了。”
李斯闻言讶然回头,见是董慈就笑起来,“怎么你又来给你哥哥要字临摹么?”
董慈哈哈笑了两声,董毅闲着无事想帮她抄文简,可那手[狗爬字实在是辣眼睛,董慈韩非都看不下去,又加上她自己也在苦练书法,董慈便时常打着董毅的名头找他要文简,非得要董毅和自己都写出一手好字来不可。
说起来第一次见荀子那天李斯也在,只是他不多言,她又因为初见荀子太激动了没注意到旁人,否则两人早就该认识了。
李斯去净了手擦了脸,董慈熟门熟路地跟进去,也不跟他打哈哈,直言道,“老师让我来告知李兄,后日一早一起去菰城……”
李斯接了酒,脸上露出了讶然之色,董慈笑道,“老师邀贤兄一同去,贤兄不会推脱罢。”
李斯摇头,“即是老师相请,学生自当应允了。”
董慈没错过李斯眼里一闪而过的深思,心说政治家就是政治家,嗅觉灵敏,这么快就发现了,董慈怕他瞎琢磨,干脆开口扯了一个谎,“没错,李兄你猜对了,是小弟听闻菰城产菰草……”
李斯微微挑眉,董慈顶着高压嘿嘿笑了两声,心说自己真是聪明绝顶,顺嘴就找了个如此合情合理的理由,“李兄你可能还不知道菰草这种东西,菰草甘甜可口,色鲜味美,是菰城的特产,小弟想请李兄一同去品尝品尝,老师都发话了,事已至此,李兄可莫要推辞,也莫要怪罪小弟了。”
李斯都是能当董慈叔叔年纪的人了,又气度非凡,哪里会跟她计较这些,只啼笑皆非地摇头道,“你整日在外闲逛,你那书舍关了门,倒是能少赔许多钱。”
董慈见他没想到别处去,心里到底舒了口气,哈哈笑道,“书舍的事放一放也无妨,李兄你就等着看了,菰草真的很好吃,保准李兄此行不虚,哈!”
第52章 有你在,不可怜
墨家弟子们先一步赶了过去, 荀卿毕竟年逾花甲,快马奔波并不妥当, 是以董慈、韩非、丹子启、还有李斯几人就在后一些。
学宫里准备的马车坐下四五个人不成问题, 董慈一路上都乐呵呵的合不拢嘴,马车走了几天, 那个叫周扬的醉酒小弟子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了, “董慈小弟你一路怎么都这么开心,有什么喜事么?”
董慈抹了把嘴角想让自己正经点,心说他们这算是去支援灾区,确实不好龇牙咧嘴的, 不过她这一路都负责照顾安排先哲们的吃穿住行,这种福利和感受谁能体会得到,她连做梦都要笑醒了,想要淡定下来难度系数当真不是一般的大。
荀子首先就夸赞了她, “心无旁骛, 天性率直,阿慈这样很好。”
不管符不符实, 得了夸奖董慈都傻乐了起来,李斯摇头,朝懵懵懂懂的小弟子道, “周扬你勿要学他,只管安心治学就是,董慈成日里古里古怪的不知在想什么,练字练半天, 酿酒酿半天,前两天兴致来了还跟着墨家的弟子学种田,心性不定,也不知他往后能做什么。”
董慈朝李斯拱手行礼,一副听他教诲如听表扬一般乐呵呵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惹得荀子李斯韩非皆是哈哈笑起来,连丹子启眼里都含了些笑意,一时间马车里气氛融融好不乐和,董慈看得感慨万千,心说长大以后,大多数人一生中最为单纯无忧的时光就是在校园里了,这估计是铁律,在哪个时空哪个年代都是一样的。
跟着荀子韩非他们坐马车坐多久都不会无聊,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
董慈一路上都听得很认真,如同海绵一样,吸收着荀子的各种思想理念,还有韩非子讲述的故事,李斯争辩的言论议点,丹子启虽然多半只是听不发言,可一旦开口,必定也是一针见血真知灼见,听得董慈佩服之余,都想问问他是不是也是哪位巨巨的化身,名字是不是也是化名了。
这么优秀的人,年纪轻轻在学宫里威望极高,又德才兼备,没道理籍籍无名。
这期间周扬还问起荀子的主张来,董慈也得机会好好的了解了‘性恶论’。
顾名思义,性恶论与孟子的性善论完全不同,它虽然只有三个字,却是荀子一切理论的基石,在荀学里非常重要。
“人生而有欲,感官之欲,权势之欲,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矣。”
人生性本恶,人们对所欲之物的争夺造成天下大乱,正常的生活秩序遭到了破坏,这时候就必须有一种外在的‘礼’来约束这些失控或者会失控的局面。
荀子眼里的礼,就是用来止乱的,它包括了道德教育,也包括了赏罚和一定程度上的刑法,从礼者存之,不从者必亡之。
董慈听得震撼之极,要知道后世的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提出类似的‘自我、本我、超我’的理论,可是千年以后的事了。
听了这一番理论,董慈也大概明白为何荀子身为儒学大家,却教出两位法家代表人物了。
因为荀子的‘礼’,已经有些接近法家的‘法’了,可它虽然接近,又与法家的‘法’大为不同,比起严苛重刑的法家,荀子眼里的礼温和了许多,本质上的区别就是,荀子的礼,基本都是从百姓民众的利益出发考量的。
“节威反文。”
李斯问起秦国如何,荀子说秦国强大威武震撼了天下,但它同时也过得提心吊胆的,经常怕天下各国团结一致来攻打它,因为它没有爱护人民的心肠,得不到民众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拥戴和爱护。
放肆妄为单靠强力铸造起来的威严并不牢靠,势必终将走向灭亡。
李斯沉默半响,还是问了一句该怎么办,荀子便说了四个字,‘节威反文。’
秦之霸业已成,那么,就应该节制武力回到文治上来。
董慈听得出来,荀子也希望天下能大一统,并且对秦国欣赏又寄予厚望,他对秦国有如此深彻的分析和思考,秦国后来的历史走向也见证了他卓越的远见,只是可惜了。
可惜他最为出色的两个弟子把秦国推向了法家理论的极端,时势使然,韩非、李斯没能像荀子一样冷静地对天下时势做出超出时代的分析和反应,终是不免被时势所蒙蔽,被实势所驱使。
李斯沉默了半响,回了一段董慈来战国之前就能倒背如流的话。
“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李斯的意思是说:骂人骂得最狠的莫过于骂其卑贱,人活着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贫穷,身为男子若不求上进,就如畜生一般苟活于世,长时间处于卑贱的地位,却做出厌恶名利的样子,自我标榜清静无为,也不是士子君子的修养作为。
这是载入史册的一段话,经典程度自不必说,董慈亲耳听李斯面色平静地把这段话说出来,就明白大概从八年前当小吏官看出仓鼠与厕鼠的区别时,李斯对权势和富贵的追求和渴望就已经深入骨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