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方海年轻时因为要强而不愿意吐露的心声, 在中年寂寞的时候, 一个人站在高处,身边没有亲人朋友, 面对顾成这个老同学, 他还是难免会说上一说。
因此,顾成知道, 方海的妻子是跟他一所大学, 大他两届的学姐,都说男追女隔座山, 女追男隔层纸, 方海被一个漂亮大方的女生追着, 很难不迅速坠入爱河,他念完大二,女生毕业, 原本约定好等他毕业两人就结婚,但就在这时, 方海的母亲确诊了尿毒症。
方海的母亲身体一贯不好, 当年他父亲被下放,他父母为了他离了婚, 他母亲一人含辛茹苦将他带大, 本以为斗争结束一家人就能团聚, 没想到他父亲却在最后关头被迫害了。
没了盼头儿,人却还得努力活着,母子俩相依为命,方海长大了,他母亲的身体却垮了,其实在方海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母亲的肾功能已经出现了问题,不过他母亲为了不影响他的学业,瞒了下来,只说自己是小病,吃吃药养一养就能好。
方海在大学期间很少回家,因为他想多挣钱,他摆过地摊儿,倒腾过小商品,挣得钱他也绝大多数都寄回了家里,因为他每一次回家都觉得他母亲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差了,直到大二暑假,他临开学前回了趟家,却发现他母亲确诊了尿毒症,此时,他的世界说句天崩地裂绝不为过,他知道,治这种病,无论是透析还是肾移植,所需要花的钱都不是他短时间能够积累得下的,他需要一个较高的事业起步点,一笔启动资金,而这些,他的女朋友的父亲都能提供给他。
九月份刚开学他便跑回学校办了退学,他想得很清楚,如果不退学,他就不能结婚,如果不结婚,他的岳父凭什么帮他,再说了,他的母亲也需要他来照顾,退学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方海不在乎世人怎么看他,他和他的妻子本是相爱的,提前结婚只是给他们的婚姻涂上了一层利益的色彩,却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然而,一场意外的发生很快使他们之间的感情破裂了。
顾成知道,意外就发生在今年年底。
方海南下炒股,把母亲托给妻子照顾,然而等他回来,相依为命的母亲却因为突发并发症抢救无效病逝了,方海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他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妻子。
夫妻感情就此破裂,他们想过离婚,却因为妻子查出怀孕而作罢,妻子出于愧疚仍旧让自己的父亲支持他的事业,他们人前一副面孔,人后一副面孔,折磨自己,也折磨对方。
后来方海去了京城打拼,夫妻开始分居,这一分便分了一辈子,他有个儿子,很像他,被妻子教得很好,偶尔来看他,却跟他不亲,他经常跟顾成说,他这辈子活得没意思啊!
顾成知道,方海一定是后悔的,后悔那场意外毁了他的人生。
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机会重来的,顾成心想,既然他有,那他就要为方海重塑人生,为了前世的恩,今生的义。
顾成大概知道方海回来的时间节点,暑假期间临近九月份有一次,九月份开学后办了退学又一次,回来了便没有再走。
九月份之前他没有成功堵到方海,九月份之后他终于创造了一次偶遇。
见过一次之后,再见便顺理成章了。
年轻时候的方海跟他后来相比,样貌上变化不大,但气质上却相差甚远。
对于自己的难处,自己的想法,闭口不谈,典型的打碎了牙合着血往肚子咽的性格,轴得要死。
他不谈,顾成自然也不谈。
两人就是单纯叙旧,方海不提找另外几个同学一起聚聚的话,顾成便也不提。
方海在结婚前本是不想见任何一个同学的,偶遇顾成他觉得完全是个意外,他哪里能想到是顾成故意跑过来跟他偶遇的啊!
结婚的消息,方海原本是不准备透露的,他准备直接下请帖,他认为请帖就是他跟他这帮同学之间友谊的试金石,然而见了顾成两次之后,方海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提前告诉顾成。
方海还没有倒开时间约顾成,这天顾成却拎着不少东西登门拜访了,这是自他们初中毕业后,顾成第一次来方海家。
“老方,老方,快点儿开开门啊,接我一下,啊喂!”
顾成一手扛着一个煤气罐,一手拎着不少袋子,看着就挺沉,一口气儿爬上了五楼,心道:这就是年轻体力好啊,再过个十年八年,不得歇三起儿啊!
方海正在家里洗衣服,麻溜儿涮了涮手便跑出来开门,看见顾成,皱了皱眉,“成子,你这是干嘛?”
顾成大大咧咧地走进去,把煤气罐放在地上,这时,方海的母亲,吴慧,听到声音从屋里走了出来,“小海啊,谁来了啊?诶,你不是,你不是那个谁来着嘛,哎呀,就在嘴边儿,咋就想不起来呢!”
“阿姨,我是顾成啊,方海的初中同学。”
吴慧一拍脑袋,“对,瞧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你是成子嘛!这一晃儿,都多少年过去了,长成大小伙子了,我听小海说你当兵了,哎呀,你这孩子,来就来呗,咋拿这么多东西,这个不行啊!”
顾成一边儿把手里袋子归拢到墙角,一边儿跟吴慧说道:“阿姨,我早就退伍啦,现在在大馆儿炒菜呢!东西是方海托我买的,他刚回来不知道上哪买,他不咋会用炉子烧饭。”
方海瞪着顾成,似乎在说:我啥时候托你买了,我啥时候说我不会用炉子烧饭了,我就是说了句我控制不好火候,但我不会练吗?
“阿姨,我在大馆儿上班,这些东西我有路子,便宜着呢,您先歇着,我先跟方海去厨房把这罐儿跟灶台装上,以后你们做饭就不用烧炉子啦,这天还热着呢,烧炉子多不方便啊!”顾成说完,给方海递了个眼神儿,示意他去厨房再说。
方海扛着煤气罐,顾成拎着煤气罩和管子,一前一后去了厨房。
方海家的格局是个一室一厅的厢房,屋不小,摆了一张一米五的床,一个衣柜,一个沙发,还能支起一张吃饭的桌子,厅狭长,像个过道一样,摆了一张单人床,床头对着大门,床尾对着厕所,床尾再往里便是厨房了。
说是厨房,其实很小,就是阳台,只因为在阳台做饭,所以阳台便成了厨房。
这个年代的厢房格局大多如此,条件不算多好,但总好过筒子楼,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
到了厨房,方海放下煤气罐,用胳膊肘怼了顾成一下,小声道:“你什么意思啊,谁让你送这些来的?”
“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不是,你看看你,瘦得跟个猴儿似的,我要不是看着你上次吃饭狼吞虎咽的,问了一嘴,你说你中午饭炒糊了没吃饱,我才懒得管你呢!”
顾成翻了个白眼儿,又继续道:“咱来谁不知道谁啊,是,你是大孝子,饭炒糊了,肯定是紧着好的给阿姨吃了,然后自己饿着呗!切,我都懒得说你,我一卡么眼儿,就把你小子给看透了。”
方海不说话了,沉默良久,说道:“多少钱,我给你。”
顾成摆了摆手,“算了,下次请我吃饭就行了,我搞这东西还真花不了几个钱,你以后记得自己换气儿就行,来,我给你整上,告诉你咋用。”
方海点点头,也没跟顾成争,过了好半天,顾成都把方海教明白了,方海才欲言又止地说道:“成子,我告诉你一件事儿。”
“恩,啥事儿?”顾成知道方海要说什么,但却表现得漫不经心。
“我要结婚了。”
顾成抬眸,看向方海,眼里闪着光,他咧嘴笑道:“行啊,老方,恭喜啊!”
方海能够感受到顾成的祝福是真心的,但他不解,“你咋不问我,为啥没毕业就着急结婚?”
顾成耸了耸肩,“没啥好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哪有那么多为啥,我当兵的时候,我们连长曾告诉过我一句话,有很多事儿,你理不理解不重要,重要是尊重别人的选择,所以老方,如果你愿意说呢,我就听听,如果你不愿意说呢,也没所谓,为什么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方海觉得鼻子发酸,他想起来他前段时间回学校退学,老师和同学纷纷问他为什么退学,让他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家一起帮他解决,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冲动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方海却想,他的难处是说出来就能解决的吗,不能,他也不想断送前程啊,但前程跟他相依为命的母亲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