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可以用那种眼神看他,但唯独她,这个他梦想中的母亲,他不想她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果然,她从来都只看到他的努力与进步,眼神里只有嘉奖与期许。
那让他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有用的,是值得的。
她来的那天下着雪,太学里停课,他正在发愁这个冬天怎么过,要找些什么活计才能养好自己和妹妹,她就来了。
“我身子太弱,能让人准备几个炭盆吗?”她笑问。
十二岁的余喆抱着四岁的小妹妹,在家里穿着打满补丁的灰袍,有些拘谨的点头。
在她面前,他总有些紧张,不像在夫子面前那么自在。
屋子里很快因为炭盆变得暖洋洋,她笑容温柔,看着他的小妹妹,“我能抱抱她吗?”
余喆放下小妹妹,她动作灵活的跑到她身边,虽然只见过几次,但她从没忘记她,记得特别清楚,偶尔总是会在他耳边不停的叫“娘娘”。
不介意脏乱,她温柔的抱着她,擦干净小妹妹脸上的污迹,整理好她的头发,盖上大麾将人拢在怀里拍着安抚睡着,“我这次来,是想和你谈谈,资助你这件事。”
他就要拒绝,却被她制止,“听我说完,我资助你,不是因为你可怜,也不是因为我钱多善心多,只是觉得你是可造之材,祯儿在太学里受了你不少照顾,他,不太擅长读书,你平日里能帮上两把即可。”
或许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她又多加了几句,“当然,我也不希望你为了帮他落下自己的课业,对我来说,他就算日后不做官也无所谓,他身上有他父亲的爵位,有我留下的银钱,日子不会太差。至于你,日后必能入仕,若是为官后,遇到他有困难,帮上两把足矣,我资助你也就为了这些。”
“你可以好好考虑,今日家中还有事,我还得早些回去。”
“包袱里有一百两银子,你拿着去买些米面碳柴衣物过冬,明日官牙有仆婢发卖,你去买两个人回来照顾你们,你忙于课业,小姑娘也大了,家中得有个嬷嬷照顾,你身边也得有个跑腿帮忙的人手。”
“到时候我派个人过来跟你一起去,那些官办文书让他教教你该如何处理,日后你就能自己处理了。”
“照顾好她,大麾就留着吧,难得她睡得这么香,我也不缺这一件衣裳,留着改改,还能给她裁两件冬衣。”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温柔,余喆却越来越紧张羞涩,他甚至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总是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妥帖,就像太学里裴祺祯身边跟着的那些人,他们照顾他事事周到,件件细心,那些只有一个母亲才能注意到的小事让他即便是看着都觉得安心与温暖,但他却毫不在乎的挥霍浪费着那些温暖。
裴祺祯,他这一刻,是真的嫉妒这个从小不知愁的小少爷,他有着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那么多人渴望的最好的母亲,却只是他一个人的。
多么让人嫉妒。
大概从那时候起,他就希望他有那么一个好母亲,所以努力在她的期许与嘉奖中飞速进步,她每次对他笑一笑,他就觉得自己得了最好的奖励。
等他十八岁那年带着妹妹离开望京时,已然成为了众人眼中丰姿出众才华横溢的优秀少年,妹妹也长成了活泼爱笑的小姑娘,他们终于长成了自己心目中美好的模样,让她看到的时候就满眼笑意。
如果,她真的是他们的母亲就好了。
离开时,看着望京城高大古朴的城墙,他心下哀伤,如果是她的儿女,就能一直一直呆在她身边了。
怀抱着这种想法,余喆开始了自己新路,那条路的远方,有她。
***
“夫君?”看着眼睛里充满了怒气快步进门的男人,体贴的妻子上前满是担忧的唤了一声。
裴祺祯听到呼唤,脚下停了一停,但没过多久,他就继续向内室而去,将自己扔到了床榻上,衣袖遮着眼睛不说话。
他这是怎么了?妻子有些疑惑的看向跟在丈夫身边的仆从与婢女,那些人同样疑惑摇头,无法给出解答。
于是,有些担心的她只能进了内室去看自己情绪不对劲的丈夫。
今日.他本是宴请多年不见的好友,为何弄得如此生气回来?
“夫君?”她轻柔的唤了他一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她的丈夫近些年心里一直不好受她是知道的,无论是被父亲拒绝再入侯府家门,还是外祖家那边一直鼓动着他们让他们劝那位大将军续弦,处在这些事情中间,无论是他还是妹妹都不好受。
但不好受又能如何呢,事情已然这样,无可更改。
那位挚爱他们的母亲离开了,离开时甚至没能留时间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那位狠心的父亲就将妻子送入了裴家祖坟,不给他们任何机会看她最后一眼。
他一向自私冷酷,眼睛里只有他们那位母亲,而这两个本该被疼爱的孩子,却在夹缝中长大。
曾经,他们是爱母亲的,但不知从何时起,一切就都变了,或许是父亲的冷酷,或许是外家舅父舅母们的蛊惑,又或者是长久的分别淡化了感情与记忆,他们同她越来越生疏,同父亲之间则冷淡得厉害。
他们是糟心的儿女,那对父母,同样是不称职的父母。
一个只知道给予宠爱与宽容的母亲,一个冷酷到不留半点温情的父亲,那个家是畸形的,不正常的。
这些只有两个曾经年幼的孩子感受得到。
在夹缝与畸形的家庭中,他们两地奔波,周遭无数诡谲人心,慢慢长大。
最终长成了所有人都不喜欢的模样。
“你说,她走的时候,怪我们吗?”遮着眼睛的男人低声开口。
温柔的妻子心中叹息,却只能一如既往的开口安慰他,“母亲对儿女总是宽容的。”
她不是他们那位永远温柔以待的母亲,自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但她可以从她给两个孩子安排的后路里看出来,即便他们心里没有她,但她心里是有他们的。
“她以后不碰到我们这样的人就好了。”最后,他低声这么道了一句。
她擦掉他眼角的泪,摸了摸.他的额头,“是啊,不遇到你们就好了。”
“我恨他。”他说的他,只能是他那位冷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