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唤账房出来,冷冷道:“什么事?”
李元贵往地上扑通一跪,叩头入捣蒜:“东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去赌了!我要是再去赌一回,便叫我不得好死,便叫我天打五雷轰,便叫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发毒誓还不算,又去抢裁布的剪刀来剪自己的手指头。两个伙计哪敢叫他抢去,忙把剪刀收起来了。
月唤又是厌烦,又是嫌恶,道:“你一把年纪,好歹给自己留些体面。你现今发的誓,自己都不信,还指望去骗别人?若是管用,你手指也不会白白少了一根。”
李元贵咧嘴哭嚎:“东家,我李元贵这一回必定说话算话!这一回你若不负我,我也绝不负你!你若不叫我留下来,我也只好死在你面前了!”
月唤皱眉:“你上吊也罢,自残也好,回你自家去,没人拦着你!”
李元贵看她神色冷冷,听她说得如此决绝,知晓大约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趴在地上愣了一愣,再抬起头时,又是另外一幅面孔了。他圆睁着双眼,倒竖着眉毛,咬着牙齿,一字一顿道:“东家,你好狠的心!你想赶我走?我告诉你,没门!这铺子是我的心血,是我一手开起来的!要是没有我,凭你?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开得出这样一家铺子?你生意能做的这么红火?你宝顺合的名气能这么响?我告诉你,你想过河拆桥可不成,我李元贵不答应!”
月唤眼见他这副嘴脸,听他颠倒是非,满口胡言乱语,胸口一阵阵的犯恶心,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定了定神,冷笑道:“你不过是我以十两月钱雇来的掌柜而已,却是好大的口气。你当你自己是谁?你不答应又如何?”
李元贵咬牙切齿道:“你要知道,我能叫你这铺子开出来,也能叫你铺子关门大吉!”
月唤痛心,摇头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自从察觉你又去赌馆赌钱后,还感念你当初的辛苦与功劳,心里想着给你一个悔过的机会,给你留一条生路,所以迟迟没有赶你走,却没想到转眼被你叔侄合伙骗去四百两银子,也是我年纪小见识浅,没有料到天底下竟有人竟能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月唤望着跪地的李元贵冷笑数声,复又道:“我猜,你大约嫌弃我家的热饭菜不合口,想带着一家老小去城外破庙里和乞丐们抢人家的供食吃了对不对?看来还是人家施舍的剩饭菜比较合你李元贵的口味。”
李元贵虽然不要脸,但这些话只能他自己说,听别人这样说他,他却又受不了,瞪着一双牛眼叫道:“钟月唤,三姨娘!你也休要得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这些银子哪里来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走着瞧!”
李元贵不愿意听人家说他早先在破庙里讨饭吃的丑事,月唤却也忌讳人家唤她“姨娘”,且还暗指她银子来路不明,这些话真正是戳心戳肺,气得差点晕倒,喝道:“还不把这姓李的两个无赖赶走!”
李元贵被两个伙计一左一右架住,口中兀自叫唤:“你要想赶我走也行!一千两银子拿来,咱们好聚好散!否则,我叫你好看!”
月唤冷笑着,并不睬他。账房出来帮忙,与两个伙计合力将李元贵叔侄架到门外去,往地上一丢。他两个人并不走,就堵在门口,不许人进出,一边大骂月唤。
李元贵的口才甚是了得,嘴皮子一张一合,骂个不停,说东家钟月唤不仁义不厚道,说她兔死狗烹,恩将仇报,背信弃义,忘恩负义。把月唤的人品说得一文钱不值,把她说成人神共愤的恶妇毒妇,非但自己叔侄,还骗过其他男人不计其数,温家温凤楼自不必说,其他叫得出姓名的便有县衙的仇某某,城南罗家弄的罗某某。
两个伙计一听,赶紧拿着扫帚出去打他,只是扫帚还没落到他身上去,他自己就撞了上来,忙里偷闲把自己脸上拉了许多血道道出来,说钟月唤要杀他灭口。
两个伙计到底还年轻,生平没见识过他这样的滚刀肉,这个时候反倒缩手缩脚起来。看他这架势,若是被他给讹上了,到时就等着给他养老吧。
因两个伙计一时间奈他不何,只好由着他闹。他骂累了就呜呜哭一阵,哭够了再接着骂,直骂的嘴角堆起两朵泡沫。骂人的间歇里,还要在地上打几个滚,滚的灰头土脸,一身泥土。
李元贵叔侄在宝顺合门口滔滔不绝地数落月唤,引来东西两家铺子里的伙计和街上过往的两个闲人来看热闹,人虽不多,叔侄二人却得意不已,正骂得兴起,忽听有咚咚脚步声,抬眼一瞅,见有个铁塔般的年轻男子打从旁边飞奔而来,却是辣疙瘩。
辣疙瘩一面跑来,一面同伙计叫:“真是没用,连这两个杀才都赶不走!也怪我不好,我吃坏东西,早起肚子乱叫,蹲在茅房里一泡屎都没来得及拉完!”
伙计委屈:“你哪知道他老人家的厉害!”
辣疙瘩一挥手:“你们自回去做生意去,这里交给我,管保叫这个老杀才吃不了兜着走!”
李元贵从前在赌场里被人打骂跟喝水吃饭似的,时间久了,就练出来了,耐揍又扛打。一般人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就跟挠痒痒一样,是以见辣疙瘩过来并不怕,反而爬起来,迎头往他身上撞去,谁料还没近身,就被他飞起一脚,踢到胸口,“嘭”的一下,应声倒地,当下痛得眼前一黑,差点断气。
李元贵侄子见辣疙瘩面目狰狞,话不多说,却痛下杀手,暗叫一声不好,正要逃走,却被辣疙瘩伸脚绊倒,一脚踏到胸口上去,怪笑道:“想走容易,把你们叔侄私吞的银钱吐出来!”
李元贵爬起来,一句话还没骂出口,即被抓住胸襟衣裳,转眼鼻梁上就挨了一拳,两股鼻血瞬时飚了出来。
辣疙瘩“喀”的一声,吐一口痰在地,骂道:“日你奶奶的,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脚踏一个,手抓一个,回头与几个看热闹的闲人道,“什么看,都滚开!当心老子连你们都打!”
闲人看他眼睛瞪得大如铜铃,看着像要吃人似的,生怕出人命受牵连,心下害怕,纷纷散开了。李元贵一看人家要走,急忙喊:“三姨娘,你是想杀人灭口么——”一言未了,腮帮子上又挨了一拳,直疼得他眼冒金星,鬼哭狼嚎。
李元贵胸口痛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鼻血止不住,跑又跑不脱,泼劲上来,便用手接了鼻血,往辣疙瘩身上甩。
辣疙瘩气得头上冒烟:“这是俺才买的新衣裳,上身没几天的,日你奶奶日你娘!你赔俺的新衣裳来!”两只铁锤似的拳头没头没脸的往他身上招呼。
李元贵也不是吃素的,生意做过,赌徒当过,破庙里和乞丐们厮混过,挨辣疙瘩一阵猛揍,眼睛肿得睁不开,痛到极处,反而嘿嘿冷笑道:“好小子,你要有种,今天就把我打死,要不然,嘿嘿嘿,你就等着去蹲监牢吧。”
辣疙瘩又往他鼻梁上来了一拳,他鼻梁骨霎时就歪到一旁去了,才刚止住的鼻血又喷涌而出:“老子饿怕了,有不要钱的牢饭吃,心里欢喜都来不及!不过,你想送老子去蹲监牢,也得有那个本事。”
李元贵直着脖子叫:“你这个强盗!你这个杀千刀的强贼!有种你一刀杀了我!”
辣疙瘩笑道:“老子非但要杀你,还要把你一家老小都结果了!”往他脸上相了相,摇头道,“杀你太容易,老子手上一用力,你这小细脖子一下子就断成两截,只是这样一来,你就无法见识你老子的手段了。”
李元贵吐一口嘴里的血水,叫道:“杀了我,你也别想活命!”
辣疙瘩“嗬”地怪笑出声:“河南连发了两年水,俺们庄子里的人都饿死光了,就俺自己活了下来,你道俺是怎么活下来的?”
李元贵听他声音瘆人,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辣疙瘩左右看看,稍稍俯身,嘿嘿笑着告诉他说:“吃人肉。”
大热的天,李元贵活活打了个冷颤:“你吹什么吹!当我怕你!你这样的泼皮贼厮鸟,爷爷我赌场里见的多了!”
辣疙瘩手仍抓着他的前胸,身子稍稍离开少许,从上到下打量他,其后摇了摇头:“你年纪大了,一身皱巴巴的皮,生着一片一片的斑,看着倒胃口,皮剥了,肉也好吃不到哪里去。好在人还是活的,总比死人肉要新鲜一些,一张肥脸看着也还有二两细肉……把人手脚绑起来,拿刚磨好的锋快小刀,捡嫩的地方,片几片细肉下来,放到烧热的铁锅上两面一煎,沾点辣椒面儿……”说到这里,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有道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李元贵早先欺月唤不过是一个女子,又因她对自己一向言听计从,好说话得很,是以不将她放在眼里,每回见她到前头来翻看账簿,嘴里“东家东家”的恭维,心内却很是不以为然,心道才识得几个字,便像真的一样,摆起东家的谱儿来了,真真是好笑。他不把月唤放在眼里,却被这辣疙瘩整治得不轻,又听他要生吃自己的肉,这下终于晓得害怕了,慌张叫道:“你放我走!你放我走!”爬起来就要磕头。
辣疙瘩看他一张脸肿的跟猪头似的,觉得差不多了,往他身上踢一脚:“吃里扒外的黑心腌臜泼才,滚!”
李元贵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挣扎着爬起来,招呼侄子要跑时,见月唤立在柜台内,面上挂着冷冷的笑,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儿,心里一个咯噔,便即明白了几分,指着她,颤声道:“三姨娘,三姨娘,你好歹毒的心肠!你当初收留他,就是为了今天,就是为了对付我!”
月唤并不否认:“你这个人,本事是有的,只不过心思不正,你当初满地打滚的无赖相,我可是亲眼所见,我又不是温凤楼,可以拿个刀子出来杀你,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留个心眼怎么成?不过,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你自己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却怪不了别人。若不是你又去赌,今天不还是好好的掌柜做着么?”
李元贵恨得眼中滴血,咬牙道:“好,好!我今天认栽便是!”与侄子二人搀扶着走了。心道有辣疙瘩在,不要说来硬的了,怕是连门也上不了。辣疙瘩的老拳,一顿就已经吃不消了,两顿一挨,只怕小命也就保不住了。硬的来不成,或许可以去县衙找仇万里,与他商量个计策出来,捏造个罪名出来,上县衙告她一状。县太爷得财,仇万里落人,自己出气。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这间铺子捞到手。那仇万里为了她,想必是愿意与自己联手的。
李元贵想到这里,心里顿时舒服了好些,觉得身上也不那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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