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她接到一个找泽居晋的电话,是外面一个没听说过名字的日本人打来的,五月和他说:“您打的是财务课的直线,我没办法转,您知道他分机吗?知道的话,请您直接打他分机好了。”
那人不知道泽居晋的分机,五月说:“请您记录一下,泽居总会计师的分机是……”
正在报电话号码,泽居晋去大和田的办公室,正好从她身边经过,听见她的话,停下脚步,指指自己,比口型问她:“我的?”
她点头。泽居晋伸手把话筒接过去:“这里是泽居,请讲。”他站在她左后方,电话线扯得老长。对方是某家财务软件开发公司的销售人员,大概在向他拼命推销,他很客气地和对方应答,光从语气上来听,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现在已是大不耐烦,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则不停地往后捋着头发。
她本来正在翻译一份财务报告,斟字酌句的,他在旁边不耐烦地捋头发,她坐在旁边,也是浑身都不自在,集中不了精神,半天翻不出一个词儿,无奈,只好把报告的页面最小化,改填一份不需要怎么动脑子的税金统计表。正忙着呢,突然一只手从她肩膀上方伸过来,是他的手。
他手从她肩膀上方伸到她面前来,微微俯身,抄起电话线后,人跟着移动到右边去了。电话线从她头顶上过去的时候,她扭头向上看,正好对上他的眼睛。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一只手停留在细碎的发间,同时用眼神问她:看我干什么?
她微笑摆手,表示没有任何事情。她又多疑了,这个毛病老是改不掉。她这种太过于在意别人眼光的人都活得太累,哪怕人家一个无心的小动作,她就会以为人家另有深意。会不会人家喜欢上自己了?或是讨厌自己了?他什么意思?他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是这样,会不会是那样?一句话,一个笑容,一个动作,都能让她琢磨上一天。
她暗暗嘲自己:人家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意思,只是拿电话线罢了。你这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可怜的孩子,你无药可救了都。
他和对方客气寒暄,一通电话终于打好。话筒放下后,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她头顶说:“让开。”
她一怔,保存好表格,拉着椅子让开一步,傻傻地看着他。
他微微俯下身,右手撑在她座椅的靠背上。她对他的动作毫无防备,在他俯身下来的一瞬间,不禁“啊”地小小惊呼了一声,然后一抬头,刚好脸对脸。那么近的距离,发现他的睫毛好长,鼻子好挺,嘴巴的线条好man好刚毅。她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
他也意识到五月的神态变化,却没有理会,一手撑在她座椅靠背上,同时左手按住她电脑键盘的alt和tab键,她所打开的页面快速切换起来,税金统计表闪过去了,财务报告闪过去了,邮箱闪过去了,sap的操作页面闪过去了,画面最后定在一份花花绿绿的ppt上。
金光闪闪的标题下方,是一排小家电的图片,每张图片旁边都配以产品介绍,介绍的文字五颜六色,个个大如斗,看着喜气洋洋。
在这种远离市区,到处都是工厂的地方工作就有这个好处,周围厂家搞促销大甩卖、举办特卖会的时候,一般周围邻居会最先得到消息,可以先人一步跑去大采购。五月来的时间不长,已经跟着同事把周围的资生堂、露华浓、以及其他有名的无名的大小工厂都跑了一个遍,有化妆品有小电器,也有衣服包包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采购了一堆有用或没用的宝贝回家囤着。这次是飞利浦有特卖会,都是些实用小家电,她正好准备买原汁机,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头顶上方的泽居晋不出声,开始按pagedown键,从头开始看起,一页页看得很仔细,连最后一页blingbling闪光的“谢谢观看,欢迎光临”都看完后,手才从键盘上移开,然后在她头顶上方问:“这是什么?”
他俯身看她电脑时,身体离她很近,胸口几乎要碰到她的耳朵和发丝。这个距离,不仅能闻到他身上干净清新带有淡淡烟草味的气息,就连体温也能感受得到。说话时,他的呼吸一下下地拂在她右侧的脖子和耳朵上,她皮肤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色早已红成一片,恐怕被旁边同事看见自己的脸色,头垂得很低很低。
他问话的时候,她也不敢坐直,更不敢抬头看他。她知道他其实已经知道自己脸红了。比起脸,红得最厉害的是两只耳朵,非但两只耳朵,连耳朵根子都在发烧。她今天扎着马尾,耳朵暴露在外,他在她身后,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回答,他竟然还问:“说,这是什么?”
他这几天每天总要找她几遍茬,现在更是发展到亲自来检查她电脑的地步。她呢,已经习惯成自然,能说明解释的,就给自己辩解几句,不行,就老实道歉。这次自然还是一贯的模式,他每一个字都认识,还明知故问。
她今天已经丢过两次丑了,转眼又被他抓住把柄,实在是头大如斗,不想说话,可又不得不答话,否则他马上要训斥她“混蛋!上司和前辈问话都敢不回答了么!”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对于自己这个部下,他到底是满意还是讨厌?满意的话,为什么老是盯着她一个人,老是训她一个人?讨厌的话,也没见他怎么样啊?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她低垂着头,清嗓子,揪刘海,抓头发,揉脸颊,咬指甲,一套小动作做完,才慢吞吞地小声辩解:“这是同事发我的,隔壁飞利浦过两天有特卖会……大家都是邻居,要互相支持嘛……就午休时间看了一下下,没有耽误任何工作,放心好了……”
他在她头顶上方不出声,似乎在考量她话语的真伪,半天,自说自话把ppt给关了,关之前还给她保存了一下,然后开恩说:“姑且相信你一次。” 谢天谢地,还好没有问起是哪个同事发给她的。
其实他对公司的弊病一清二楚,前身是国企的日企,作风之散漫,用脚趾头和头发梢想想就知道。虽然公司管理之严格已接近军事化,上下班打卡,办公室要刷门禁卡或凭指纹才能进出,好不好的就开会点名批评,写个始末书,但再多的规章制度也不耽误大家上班时看手机说废话,再偷偷摸摸上个网,购个物什么的。所以说,老是盯着她一个人干什么,老是害她多想。
听了他的话后,五月如释重负,忙说:“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做他部下这几个月,道的歉比前面二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她道歉时,语气绝对诚恳,态度绝对恭谨,没办法,已经成了道歉小能手,练也练出来了。
他对她的态度似乎颇为满意,终于转身走了。她望着他的背影大做鬼脸。吕课长等几个人望着她嘿嘿直笑,肖系长对她的这种阳奉阴违的叛逆态度尤为满意。
津九这种大型日企的特点之二是活动多,三五不时地就有各种活动举行。原动课组织的消防演习才结束,安全委员会马上又举办了新活动,这次的活动主题是“我为创造安全职场环境出份力”,就是大家把自己身边存在的各种安全隐患找出来,并献计献策,加以改善和解决。
生产车间的一线工人么,就提各种较为专业的意见,什么修理设备时要先关电源,以防止头发和手臂绞进去喽;或是在热处理过程中,加热件附近不能存放易燃物品喽之类的。办公室里的人么,相较于车间,没那么多安全隐患,但大家有指标要完成,每个人都要提,不提不行。五月左瞅又瞅,绞尽脑汁,也想了一条。
她提的是大家下班后切记关闭电脑电源,否则电脑会有自燃和爆炸的危险。她这提案其实就是废话一句,谁下班会不关电脑?而且津九的5s管理执行得很彻底,不关电脑就跑路,被抓到的话,要开大会□□的,□□还不行,回来还要写始末书。
肖系长超常发挥,这次共提了三条意见。三条意见的内容都比较新颖,和以往大家所提的千篇一律的大不相同。
首先,他建议大家今后用a4纸时千万要小心,因为纸张太薄,边缘锋利,有割伤手指的危险。意见下面还有他罗列的一个具体事例,就是财务课出纳小杜前两天不小心被刚开封的a4纸给割伤,导致了一场小小的流血事故。
第二条意见,举行诸如消防演习等需要员工参与的活动时,公司要充分考虑到女员工的难处,比如要借裤装给女员工,省的穿裙子跑不动还要摔跤,具体事例自然就是财务课的翻译小姑娘了。翻译小姑娘前几天摔伤,差点酿成工伤事故,膝盖到现在还贴着两个创口贴。云云。
第三条意见,今后办公桌上的杯子有盖子的都拧拧紧,没盖子的都配个盖子盖上,否则不小心打翻了,杯里的水泼洒出来,有使电脑等电器发生短路的危险。一旦短了路,会有财产损失不说,正在做的资料要是还没来得及保存,岂不是损失惨重?
肖系长的这三条视角独特、具有建设性的意见当即被采纳,而且在全公司推行了下去。不仅如此,竟然还荣获全公司提案奖第二名,得到奖金一千五百元整。推行下去的第二天,大家的马克杯上都多了个盖子,不管有用没用,形式上却达到了要求。
肖系长领了一千五回来,笑得合不拢嘴,叫小杜去挨个问财务课的人想去哪里吃饭哪里耍,他要请客。
大家的一致意见是吃日料,研究来研究去,最后大家听从了小杜的意见,定在本周五晚上去古北那边的日餐厅赤羽吃饭。
五月头都大了,想了想,把大众点评网上一条颇为客观的评价找出来,念给大家听:“赤羽古北一带生意最好的一家日料店,顾客以日本人居多,特地观察了一下,至少在90%以上。因客流量大,鱼生菜品等比较新鲜,但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妈妈桑和店员小姑娘都很傲慢,有歧视中国顾客之嫌,整家店里的工作人员,从上到下对中国顾客都不怎么友好。中国人进去,无一例外地会把你安排在靠近走道和门口的位子上;而日本人一进门,马上一群小姑娘蜂拥而上,热情万分,妈妈桑更会亲自来打招呼,再送菜单上没有的菜品,等等。所以,除非公司请客,否则我不会再去光顾,也呼吁大家都不要去。”
念完,义愤填膺道:“系长,那家店不灵,竟然歧视我们中国人,我都替她们感到汗颜,我们要坚决抵制这种店,建议换家地方!”
肖系长看看小杜,不出声。小杜手一挥,说:“那家妈妈桑的作风就是这样,上海滩有名的崇洋媚外,管他那么多呢,只要菜新鲜就行了!日料么,主要还是吃生鱼片,生鱼片一定要新鲜知道伐,不新鲜的话,乖乖隆地咚,要出大事情。”
其余几人默默点头,表示认同小杜的说法。
五月又去游说吕课长,和他抱怨说:“不如换家店吧,吴老板那里就不错,还能照顾到他生意,一举两得。赤羽那种日料店哪里好啦?那么贵?以前只要两百块不到一个人,今年听说已经涨到328元一人了,我们部门那么多人,一千五哪里够呀?不是还要去唱歌吗,唱歌的钱怎么办?”
吕课长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狡猾兮兮地往泽居晋那边一瞟,“我们不是还有个大老板在嘛,钱不够,领导帮忙来凑嘛,和你说,这也是我们津九的一贯传统。”
五月一听见一贯传统这几个字就头疼,说:“哦,这样啊,你们去吧,我想起来了,我周末要去考试,晚上看书,没时间出去吃饭唱歌了。”
吕课长说:“这怎么行,我们老板不会说中文,我们要请他过去帮忙买单的,你不在,我们怎么和他沟通嘛。”
五月把周末考试的准考证往他面前一亮:“课长,我真没时间去,请你看看我的准考证,本周末要去参加自考考试的。”
小杜说:“这有什么问题啦,我们等你,等下周你考好试再去,下周一周五天,任你挑选,随便哪天都行。”
五月垂死挣扎:“我考完自考还有会计要上课看书呢。反正我就不参加了,你们自己去好了呀,去之前,我和老板说好,叫他到时帮忙买单不就行了嘛。”
肖系长过来摆架子说教:“五月啊,你这样可不行啊,孤僻不合群的性格不利于工作的开展知道不?要积极参与到我们财务课的各种活动中去,要和大家打成一片,这样才是财务的好同志好员工。再说了,你不去,我们一群大老爷们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什么意思啊?”
五月几近绝望:“那边泰国料理韩国料理都有,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吃日本料理啦,日本料理有什么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