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尽头的一簇扶桑花前,一个看年纪顶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与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一站一坐。男子闭着眼睛,坐在花丛下的一块青石上,膝上横着一把胡琴;女孩儿拇指与中指捏了个兰花指,微微偏着头,眼睛看向那男子,眼神似喜似嗔,似嗔似喜,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绵绵情意。男子的双目半睁半闭,却不看她。
女孩儿咿咿呀呀地唱,男子膝上胡琴凄凄凉凉地拉,眼睛半闭着,只定定地看向一个方向,偶尔转头时,也始终没有睁开过眼睛,看样子竟是个目不能视的盲人。
第120章 22.9.28
月唤过去的时候,女孩儿嘴里正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女孩儿唱得不见得有多好,嗓音还有点点发颤,但一字一句却都清清楚楚。月唤细细品这唱词,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复述出来。心想,不知是什么样的妙人儿,才能写出这样缱绻的唱词出来?这女孩儿功力明显不到家,为何叫人听着心口有些发疼,疼后却又发软?
细细看那唱曲儿与拉琴的两个人,这两个人看着像是师兄妹,也有些像是师徒。只是,女孩儿看向眼前盲人的眼神却又似是在看心爱的情郎,莫非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不欲为人所知的故事么?否则,别的人都在戏台子周围练功,他们为何要远远地躲到这里来?
看着面前的一站一坐的男女,不知怎么,心里就想起凤楼来了,恨不能立刻就跑到他面前去,和他说:切记酒不能多饮,不要忙起来忘了用饭。若是无人在跟前,还要耳语问他一声:哎,早上才分开,却又有些想你了,你想我了不曾?
躲在花丛后,听着这缠绵的小曲儿,心里想着凤楼,便觉得有股淡淡缠绵相思之意,在心间慢慢蔓延开来。
老太太的屋子里,许夫人一到,就没有小满什么事情了。许夫人带来的一堆孙子孙女儿把老太太团团围住,磕头的磕头,唤人的唤人。正笑着闹着,凤楼亲自来请老太太及一众女客移足后花园听戏。
后花园内,酒席摆好,戏班子也都穿戴妆扮停当,只等老太太点戏了。老太太入了席,把《麻姑献寿》、《龙凤呈祥》、《天女散花》、《贵妃醉酒》等热闹戏文点了几出,又把戏单子交给一堆女眷,叫诸人捡爱听的点。戏单子传到小满手上时,她不认得上头的字,便笑道:“老太太点的我都爱听,就无需另点了。”
许夫人到此时方才察觉有小满这个人似的,忙指着她问旁边伺候的人:“这位姑娘是?”
人家就说:“是三姨娘的娘家亲戚,与三姨娘是表姐妹。适才与三姨娘一同给小姐见了礼的,小姐忙着说话,大约没留神。”
许夫人哦了一声,拉过小满的手,手心手背看了一看,笑眯眯道:“真是好模样儿,不过,我家里养着的几个,比你也不差。”
几个伺候的妇人婆子纷纷掩嘴而笑。小满不知许夫人这没头没脑的“我家里也养着几个”是为何意,但见人家发笑,便知不是好话,面上笑笑的,端坐着并不出声。
戏台子上愈来愈热闹,各路神仙穿梭往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凤楼带着小厮过来时,一个脸涂抹得雪雪白的戏子正唱到:“……瑶池领了圣母训,回身取过酒一樽。进前忙把仙姑敬,金壶玉液仔细斟。饮一杯能增福命,饮一杯能延寿龄。愿祝仙师万年庆,愿祝仙师寿比那南极天星。霎时琼浆都饮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凤楼静等这一大段祝词唱完,方才与老太太道:“老爷叫我来问问老太太这里可有什么吩咐。”和老太太随意说笑几句,哄得老太太眉花眼笑,又问了问戏文如何,菜品可还合口味,又拉把椅子过来,在许夫人旁边坐下。
和老太太及许夫人坐一桌的都是时常走动的亲眷,这些人虽知道凤楼为人最是放荡,但见他吊儿郎当地往当中一坐,纷纷一旁躲,继而掩嘴偷笑起来。
老太太听戏听得入迷,也没空管他。许夫人就用自己的酒杯亲自斟了满满一杯递给他,他忙站起来,双手接过,二话不说,一口饮尽,方笑道:“谢姑母赏。”
许夫人笑吟吟的,也不言语,又斟一杯,凤楼依旧站着饮尽。许夫人连斟三杯,凤楼连饮三杯。许夫人还要再斟第四杯时,凤楼忙按住酒壶,笑嘻嘻地告饶道:“外头还有一堆客人要招待,若是叫老爷知道我比客人先吃醉,又少不了一顿训,求姑母高抬贵手。”
许夫人抬眼将他一瞧,道:“怎么,你怕你父亲,就不怕我?”
凤楼谄笑:“姑母对我最好,怎么会舍得我挨骂受训?”
许夫人一根指头戳上他额头,嗔道:“这会儿知道满口的甜言蜜语来哄你姑母了!上两回来,连人影子都不见,躲到哪里去了?亏你小时候我那样疼你护你。不做亏心事,你躲我做什么?”
凤楼哂笑:“怎么不知道?若不是姑母,我小时候不知要多挨老爷多少顿打。”
“知道就好!”许夫人恨恨乜他一眼,左右看看,忽然问道,“咦,月唤呢,适才在老太太屋里还和我说过两句话的,怎么听戏倒不见她来?”
凤楼神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她这人笨,听不懂戏文里的唱词,又怕吵,给老太太磕了头后就回去躲清静去了,待听完戏,我再叫她过来陪姑母说话。”
许夫人道:“正是,我见着她,心里喜欢得不得了,还想着得空要找她说说话呢。”
凤楼笑道:“那有什么,姑母不若晚上住在家里,别回去了,我叫她去伺候你洗脚。”
许夫人抽出帕子作势往他身上一扫,他趁机站起身来,和老太太说了一声,带上人又跑了。戏台子上,一出《麻姑献寿》终于唱完,班主领着一群大小神仙齐齐跪倒给老太太叩头,口中喊:“恭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太太大悦,吩咐道:“赏!”
家下人端着早就备好的铜钱往台子上撒去,一群神仙喜笑颜开,赶紧蹲地捡钱,你夺我抢,乱成一团。台下众女眷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老太太直乐:“这哪里有个神仙样子?个个见了钱不要命似的,真是要笑掉我老太太的大牙。”
许夫人笑道:“神仙们不过是故意做出这猴样儿逗母亲高兴呢。”
小满前后看看,终于立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静好带着四春挤在人群里,看麻姑在台子上和王母两个抢钱抢得有趣,叽叽咯咯笑作一团,正乐着,眼角突然瞥到竟然不见了小满的身影,登时吓了一跳。忙问四春:“人呢?”
四春眼睛不离戏台子:“莫不是去了净房?”
静好道:“你去净房瞧一瞧。”
四春道:“等过一时,她不回来我再去。”
静好将她的耳朵一拧:“敢不听我的话了?我把你耳朵拧下来信不信?”
四春捂着耳朵:“我去就是,我去就是。”
蹬蹬蹬跑去净房里瞧了一瞧,不见小满,四周也找了一找,仍然不见,跑回来和静好一说,静好心下一慌,道:“不好了,叫她跑到哪里去了?李大娘若是知道,不把我骂死才怪。”
抢钱的诸神仙退下,第二出《天女散花》开场,台上锣鼓响成一片。
四春痴痴迷迷地看着台上,道:“她能跑到哪里去?府里头到处都是人,她又能做什么?看完这一出,我和你一起找去。”
静好斥道:“就晓得看热闹!快随了我去,再敢多嘴一句,大耳刮子伺候!”
小满悄悄从酒席上退了下来,慢慢循着凤楼的去路追了上去,只是凤楼脚步太快,一转眼就不见了影子,她站在花园口的一个岔路口上,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一时间左右为难,扶着一株老榆树站了许久,心里砰砰直跳,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正待要转身回去听戏。却见那头来了一群人,为首的那个,正是二姨娘香梨。
香梨看见她,笑问:“哟,这不是龙姑娘么,怎么不听戏了?”
小满笑道:“我听不懂人家唱些什么,锣鼓喧天的,吵得我脑仁疼,索性出来走一走,透口气。”又笑着奉承她道,“倒是姐姐,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真真是辛苦。”
香梨道:“可不是,从早上到现在,忙得连喘口气儿、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夫人病着,还要带着卿姐儿,向来万事不问的,你月唤姐姐么,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没法子,谁叫我是操劳命。”
小满抿嘴笑道:“好歹还有五爷帮着姐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