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楼看卿姐儿眼神始终空洞洞的,心内暗暗叹一口气,知道卿姐儿终究不是小月唤,到底不甘心,又道:“待过几天爹爹带你出城去玩儿,骑马垂钓或是放风筝都由你。”言罢,往小人儿额上亲了一口,把她交给奶娘,闷闷地原地站立了许久,见许氏带着奶娘走远了,这才提脚往里走。
进了二门,远远地看到香梨领着人清点庄子里送来的瓜果菜蔬,正要往一旁闪,香梨已看到了他,一边拿着帕子扇风,一边与身后的管家婆子们笑道:“咱们五爷身上还带着伤,也不知哪里混了一天,这早晚才晓得进家。”
凤楼出言训斥:“胡说,我躺了一整天,这才出来走动走动,活动一下身子罢了。”
香梨也不与他多言,只笑吟吟道:“今天上半天,我亲自炖了一碗参鸡汤,给你送过去,谁知到了那里,竟是铁将军把门,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到了下半天,我又带人过去送鸡汤。这回你猜如何?倩惜倒是在了,问她你去了哪里,她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甩一甩帕子,哼道,“罢了罢了,想来你也并不放在眼里,我叫人去端回来送与老太太喝算了。”
凤楼伸手扯住她衣袖,笑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回去喝了就是。”
香梨仰了脸,笑吟吟地看着他,问:“五爷今天到底去了哪里?”
凤楼啧一声:“你管得倒多。”
香梨回身便走,与身后婆子道:“时辰到了,都随我去给老太太请安去。”
凤楼一把扯住,问:“我去了月唤娘家,怎地?”
香梨带着些诧异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你这样急赤白脸的做什么?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随手从一旁瓜果堆里挑出一颗熟透的香瓜,拿帕子仔细擦干净了,轻轻一掰,香瓜便裂成两瓣,递一瓣给凤楼,柔声道,“你尝尝,今年的香瓜比往年的要好。”
凤楼接过来,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再相了相,这才咬了一口。香梨笑问:“怎么样?这是咱们在北山的庄子里产的。”
凤楼说了一声好,把香瓜又还给了她:“有话直说。”
香梨给身后的管家婆子们使了个眼色,看诸人后退,这才推了推凤楼,笑嗔道:“我看你对人家是愈来愈不耐烦了呢,也忒无情,新人才进门几天,便忘了咱们旧人?”
看他脸上真现出些不耐烦来,这才笑吟吟地言归正传,与他说道:“我爹上回来找我,说他手里的那些田地都不大好,一年到头也没多少出息,所以情愿去北山替咱们家管那里的庄子。我本想劝他一句,叫他老老实实在家过他的安稳日子就好,但他一生都是劳碌命,非要找些事情做才好,叫我来问五爷……总之我也是无法。”
凤楼半笑不笑道:“你爹的胃口这几年已是越来越大了。原先只求吃饱穿暖即可,及至衣食无虞了,便打起旁的主意来了;给他添置家业,买房置地,叫他收租做富贵田主,谁知转眼又看上了温家的庄子……他要真是那等有本事的倒也罢了,一味的喜好喝酒听戏。你爹领着你们一家子过了那些年捉襟见肘的穷苦日子……他这个人到底有几斤几两重,有什么本事,你们不是最清楚?”
看香梨变了脸色,并未住口,反而往前伸了伸头,似笑非笑道,“瞿香梨,你管家这几年,瞿家人不知往温家安插了多少,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其实我温家最赚银子的是城中的几家铺子。你怎么不去问你爹,要不要接手管我家的铺子?”
香梨眼底发红,拿帕子掩了嘴,羞恼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些年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一直是瞧不上我及我爹娘兄弟的,你既看不上我,当初为何又叫我进了温家门……温凤楼,你忒小看人!我去求了老太太,即刻放还我回家便是,省的你担心又被我们瞿家人算计!”
凤楼这时却又笑道:“好好的,怎么又多想,我何曾说过那些话?你叫人到外头去给管家们说,就说我说的,叫你爹下月起便去北山管庄子罢,原先的庄头老林还留着,叫他帮着你爹。”言罢,扬长而去。
香梨一甩帕子,红着眼睛道:“谁稀罕!”
身后的心腹婆子问她:“那北山便不叫咱家老爷去了?”
香梨静默良久,方咬牙道:“不去?岂不是白白叫我听这许多戳心刺骨之语?”见心腹婆子转身走了,又把她叫回来,叮嘱道,“你和我爹说,别以为他闹的那些笑话人家不知道,人家心里都清楚着呢。我这是最后一次帮他了,今后叫他好自为之罢。”
因是六月天,暑热难耐,月唤又跑了这一天,打从老太太那里请安回来,即刻唤人打水洗澡,换上寝衣,把两扇窗子都打开透风。回头看见花梨木八仙桌上摆着一只砂锅,掀开盖子一看,却是一锅香气逼人的参鸡汤,一摸,还是温热的,一喜,忙道:“快拿碗来,正好肚子饿了。”
倩惜笑道:“是二姨娘送来给五爷的。”
“好香好香。”她自己动手揭开砂锅盖子,伸头嗅着鸡汤的香气,眯着眼睛陶醉不已。她才不管谁送谁的呢,既然摆在她的桌上,她便吃得喝得。
一转眼,香梨送与凤楼的参鸡汤被她喝下半锅,出了一身汗。找了一把绣有山水花卉的团扇,坐在窗子前,扇了一会风。待凉快下来了,丢下团扇,再去练她的字。不一时,手腕发酸,搁笔才要歇息一下,转头便看见门边含笑而立的凤楼,她一惊,手一颤,笔尖的墨汁滴落,染花了才写的两个字。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凤楼看着她,半响,方懒懒道:“嗯,我的伤好了。”
这些时候过去,酒竟然还没醒似的,满口的胡言乱语,答非所问。她不耐烦和醉汉说话,只乜他一眼,转头捡起笔,换过一张纸,又练她的大字去了。凤楼悄然转到她身后,展臂将她揽入怀中,咬着她的耳朵柔声道:“小月唤,小月唤。”
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处,握住她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慢慢勾勒,笔尖拂过纸面,像是羽毛在挠他的心尖。多天以来的心愿得以成真,个中滋味难以描述,连喘口气都飘飘欲仙。
月唤却紧张到浑身发僵,连动一下都不敢,只觉得头皮发麻,他的呼吸又太烫。挣了几下没挣脱,身子被他紧紧地抵在书案上,右手被他紧握着写下几个大字。她一看,只认得其中两三个,便磕磕巴巴地叫他读给自己听,听他含笑慢慢念:“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气得她,一把掐住从腰间慢慢往上挪移的滚烫的手掌,用力推到一旁去,发怒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女子哪里难养了?难不成是说我能吃能喝,要把温家吃穷?把人都抢回来了,还嫌我能吃!”
第43章 22.9.28
她这里恼着,他却嗤嗤闷笑,人又贴上来,她伸出去抵挡的两只手也被他一把就给死死攥住。她全身僵硬,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凤楼才来得及在她耳朵上亲一口,静好便从外头进了屋子,见他二人在书案后抵在一处,分不出彼此,唬了一大跳,“呀”的一声惊呼,又赶紧退了出去。凤楼面色淡淡,松开急出满身汗的月唤,慢条斯理问:“何事?”
静好在门外细声细气回道:“东院刚刚来人,说卿姐儿不大好,请五爷过去看一看呢。”
凤楼皱了皱眉,往月唤脸颊上又亲了一口,背着手,出了月唤的居处,跟随来人往东院看卿姐儿去了。他走后,李大娘进来收拾桌子,撇嘴自言自语道:“时不时地就来这一出。”
月唤拿着团扇猛扇风,一边问:“哪一出?”
李大娘道:“这两年五爷同夫人生分了,五爷早就冷了心,夫人面上看不出,心里头却还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只是苦于没有由头见五爷,便时常叫人来说卿姐儿这里不好那里,以此为由头,把五爷找去。叫我说,卿姐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没有一天是好的;再说,二人见了面,又要和乌眼鸡似的吵闹,有什么意思?”
“那是他的女儿,去看她也是应该的。”月唤说了几句话,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手也微微发抖,心想我才刚喝过半锅鸡汤,怎么一转眼又饿得没力气了?虽然被他嫌弃能吃,但鸡汤还剩半锅,岂能暴殄天物?这可是大罪过。便叫李大娘重新取来碗筷,揉揉肚皮,把剩下的半锅鸡汤勉力吃喝光,又出了一身的汗。
==============================================================================绪方的旅行社离古北一带并不远,只是不是设在办公商务楼内,而是在一片居民区里。五月乘电梯上去时,有个老阿姨牵着泰迪,手里拎着一堆菜,显见是刚从菜场买菜回来。
五月找到旅行社门口的时候,绪方正在带员工做早操喊口号。十来名员工按高矮顺序排成两行,面对绪方站定,整齐划一地做早操。一套四不像的早操做完,绪方像国家领导人一样问候员工:“大家今天怎么样?!”
员工精神抖擞地齐声吼:“好!很好!非常好!”
个个打了鸡血一样的亢奋,喊声撼动人心,回响整个楼层。还在门口的五月吓得一哆嗦,以为跑到哪家理发店、火锅店亦或是房产中介公司去了,再抬头一看,门口的招牌上明白无误地写着“上海大洋国际旅行社”,并没有走错。
以为口号喊完就结束了,结果又站在门外听绪方讲了半个小时的话。絮絮叨叨,叨叨絮絮。总结下来的意思就是,年轻人要吃得了苦,受得了累,年轻就要锻炼,而且要珍惜公司给你的这个锻炼的机会;做人要懂得感恩,对公司要保持忠心,要有与公司共进退的决心。等等。
在门口站到腿都发麻的时候,绪方的早会才算结束,意气风发地领着她在旅行社内转了一圈。
旅行社全名叫“上海大洋国际旅行社有限公司”,名字无比高端洋气,相较之下,办公室就显得简陋又土气了。四室两厅的简装房,厅是办公区域,四个房间有老板绪方的总经理室、财务室,还有两间分别男女员工宿舍。
旅行社总共只有十来名员工,其中一大半是老板绪方的亲戚。而老板绪方则是如假包换的江苏盐城人,姓苟名大洋。早年去日本打工,在便利店里收过银,在点心工厂的流水线上当过操作工,在拉面馆里洗过盘子。后来一不小心交了狗屎运,不知怎么被一个姓绪方的日本妞看中,领证结婚了,婚后得到永住权,把姓氏也即刻改成老婆娘家的。
名字姓氏虽然改了,但在日本始终没有归属感,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混不开,就领着日本老婆回了国,以绪方这个姓氏在上海开了一家旅行社。因为是外籍人士,处处受到优待、被人高看一眼,他老婆也有点手段,旅行社竟也开得顺风顺水。
绪方虽然处处以日本人自居,但腔子里却有一颗如假包换、正宗地道的中国农民心。得了道,就要拉扯一把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否则,发了迹的喜悦谁能来与他分享?所以公司财务是嫂子,司机是弟弟,清洁工兼烧菜阿姨是弟媳妇,其余人等则是老家过来的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们,旅行社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他们村设在上海的驻沪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