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灯镇还没到。前面是个三岔路口,路口处有一人一马。她从前从不出门,并不认得这个地方,但马上那人她却认得。初初她有些不敢相信,揉了把眼睛,再看,是风楼没错。
凤楼策马行来,到得轿窗前,低下头,对她呲牙一笑。她莫名慌张起来,心头砰砰乱跳,忙忙把轿窗上布帘子放下,隔窗问他:“老太太不是叫你回去歇息养伤的么?你怎么来了?”
他笑:“想来就来了呗。”
她问:“咱们先出的门,怎么你倒跑到前面去啦?”
他说:“我不会抄近路啊。跑得急了些,身上的伤口险些又裂开了。”
她拿手指一下下地在轿窗上划着字,隔着窗子与他一问一答:“急着赶来,是怕我不愿意再回温家了么?”
他嗤地一笑:“说傻话做什么,你不回温家去哪里?是怕你一个人回去应付不来。”
她皱眉嘲笑他:“谁要你好心,自己都伤成这样了。”
他亦笑:“我的伤,你不说,谁知道?”
她偷偷掀起布帘子往外瞅,过见他两手空空,并未带拐杖出来。眼下已经到了六月里了,天早已热了,他一身竹青长袍,倒与头一回登岳家门的女婿一般无二。因衣衫周正,从外头看,是无论如何不能得知他实则是一身的皮肉伤的。
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心内就生出几缕极细极小的窃喜出来。到得家中,她躲在一旁,家人都叫他一人抵挡一人应付便是。反正是他造的孽,反正他混似魔王,脸皮厚如城墙。
到得小灯镇的地界,在镇子的大路口遇见一群采桑的小娘子。小娘子们手里各提挎着竹篮蔑筐,里头装着新采的桑叶,这群人原本正打打闹闹说笑话,见这一行人肩挑手抬着许多箱笼包裹由南而来,又看见鲜衣怒马的凤楼,便都噤了声,立在道旁傻头傻脑地呆呆看着。
轿中的月唤听到外头的说话声音里头似乎有从前一起玩耍的伙伴,便觉有些近乡情怯起来,即便身在轿中,无人能够看见自己,但还是面热心虚,悄悄把身子向角落里缩了一缩。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外头的凤楼策马往道旁急行几步,少顷,又策马回转,屈指敲了敲轿窗,她在轿中跟做贼似的低声问:“不是还没到我家么?不会这么快便到了罢?到了么?可是到我家了?到了么?”
凤楼不言声,手从轿窗外伸进来,递给她用桑叶包着的一包物事,打开一看,却是一捧紫红桑葚,桑葚个大肉多,熟得正好。她两眼放光,又惊又喜,今年自入夏以来,还未来得及吃过一回呢。
伸手接了桑葚,心里边的忧愁也即刻忘了个七七八八,捧起来吹了几口,再拈起一粒塞进嘴里。甘甜十分,十分甘甜。把嘴唇舌头都吃得乌黑发紫,这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啊?”
他不由得一乐,反问她:“天底下有你不爱吃的东西么?”
她想了一想,好像的确没有几样。便又问:“你哪里摘来的?”
凤楼答:“跟人家讨来的。”
她心下笑那人傻,要是有人想从她手中讨走这般美味的东西去,那得从她的身躯上踏过去才行。随口问他道:“跟谁讨的?怎么讨来的?”她这样问,其实有点想叫他再去讨要一些的意思。
听得他答说:“跟人家一个漂亮的小娘子讨的。我没开口说话,就对她笑了一笑,便得了这一捧。”
气得她,手一扬,一把桑葚险些儿脱了手甩到轿子外头,丢到他的脸上去。她在最后关头又收回了手,没把桑葚丢出去,还不是看这剩下的一把紫红桑葚长得格外惹人怜爱、格外饱满漂亮?
过一时,李大娘过来问她可觉得闷热,可要饮些水,用些点心,待伸头入轿内看到她的脸时,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悄声对凤楼埋怨道:“五爷弄那些劳什子给咱们月唤姨娘吃,你瞧瞧她,嘴唇都黑了。”李大娘年过四十,在温府多年,早已修炼成精,当着凤楼的面唤她为月唤姨娘,无人时才唤她名字。她不乐意,却也无法。
凤楼也伸头进来瞧她,才看到一眼,险些从马上栽倒,顿时和李大娘两个笑成一团。她才不理会外头的动静呢,她坐在轿中,一粒一粒地、极其爱惜地吃着她的桑葚。
再是情怯,路也有走完的时候。一捧桑葚吃尽,发面团子似的日头也升到头顶以南的方向时,钟家的门口也就到了。静好倩惜上前来扶她下轿,李大娘左看右看,嘴里不住口地叮嘱:“地面不平,小心着些,莫使月唤姨娘摔了跤。”叮嘱忒矫情,好像她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一般。
她不在家的这几天,家中一切如常,并没有哪里变了样。她娘在菜园地头扎篱笆墙;她二嫂在门口洗衣裳;大嫂和小满在院中领着侄子们玩耍;她爹坐在樱桃树下乘凉,怀里趴着的,是她的花点子;两个哥哥不知哪里去了,阿娘则倚在院门上看向东头的官道,两只老眼茫茫然的,心里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眼睛一酸,颤着嗓子,远远地唤了一声:“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话说。
第34章 22.9.28
五月日语一级强化班上了一大半时,某一天,关老师告诉大家:“同学们,学校包了两家网吧,雇了一群学生半夜刷名额,给在座的各位都报上了名。同学们,我把我所拥有的知识都传授给了你们,为你们费尽心思,用光了所有的精力,老师我几乎要倒在讲台上了,这就是俗称的精尽人亡!老师已经尽力,同学们,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此时五月已经在赤羽上了一年零两个月的班,自考考试也考过了一次,她一次报了四门功课,最后及格三门,按照这样的进程,大概两年之内就能拿到毕业证书,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收获虽不少,但代价也大。首先是她的视力急剧下降,其次是几乎没有任何空闲时间,哪怕连蹲个马桶都要拿本书看,否则心里就会产生负罪感、紧迫感。她得了时间贫乏症,做什么事情都心急火燎,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
有几次她去上课时眼圈有淡淡青色,课间休息时,关老师就把她叫去谈心,说:“语言这个东西,比起证书,实际能力才最重要。比方说,你有语言特长,将来出去找工作,不是你甩一张证书出来就行的,你得会说才行。你的口语完全没有问题,所以无需这样拼命。老师的意思明白?”
“明白。”她心中感激,说,“是我把证书看得太重了。以后我尽量不使自己这么累了。”
关老师理了理小发卷,“歪哩故刀。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样用功又聪明的学生,老师最欢喜,欢喜了要命。”
五月笑着捂耳朵:“卡梦——”
关老师贱笑:“拜意比——”
五月虽然已经习惯了关老师这个人的言行举止及一贯做派,但还是不由得失笑出声,做干呕状,说:“哦——蚂蚁告刀。”
关老师笑意更深,拍了拍她的手背:“别多想,普利兹,这是老师对学生的拉布呀,拉布。”
五月夺门而出,朝身后胡乱挥了挥手:“撒哟那拉——”
五月这一段时间以来,工作学习可算是顺风顺水,但赤羽的小伙伴桃子却没能和服部结成婚。传言二人酒店已经订好,婚纱也去试穿了,接下来就等着发请帖了,谁知最后关头,服部的老父母却从日本急急赶来上海,把桃子叫出去谈判,老两口见到桃子,还没坐定,张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承不承认尖阁诸岛是我们日本的?”
桃子当场懵逼。要是服部能劝住双方各退一步也就算了,这个时候却来和稀泥:“他们年纪大了,为人比较固执,你今天先让让他们,不论他们说什么,你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就好了……总之今天姑且让让他们,而桃子你下半生的幸福就放心交给我来负责就是。”
他们的话,桃子其实都听得懂,只是不会说罢了,想和服部父母理论,奈何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心里生气却也无法,只好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了。
但是服部的娘却还咄咄逼人:“想和我家直介结婚?桃子小姐难道就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吗?我们辛辛苦苦培养大的儿子,你以为我们会让直介和一个你这样出身的女孩子结婚吗?”
服部的爹拦住服部的娘:“先让她回答尖阁诸岛是属于哪个国家的。”
桃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老服部夫妇,终于没能忍住,最后还是憋出一句磕磕巴巴的句子:“你们两个人好去死了。”
桃子婚事告吹,大家感慨非常。本来她已经辞职,美代又破天荒打电话叫她回来上班。她向来吃光喝光,手里一点积蓄也没有,只好回赤羽姑且混着。虽然没能结成婚,又灰头土脸地回赤羽做服务员,但这一次却没有人敢笑话她,反而对她尊敬有加,桃子就这样成了居酒屋赤羽的民族英雄。
凉子小小地高兴了一下,抱怨比从前少了很多,但却也不得不佩服桃子的勇气,和五月感叹说:“她这个人,没有上进心,是个只爱吃喝打扮的糊涂虫,却没想到三观这么正。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而表姐受老寒腿的折磨,终于下了决心,摆脱了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跟了个日本半老的男人,也算是成功上岸。上海么呆呆,日本么去去,给人家代购些奶粉奶瓶化妆品,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但据钟奶奶说她大概是做了人家的二奶小三了,因为至今还没有领证。要是领了证,表姑妈两口子还能忍得住?早就在亲戚中大鸣大放了。
至于店长有希子,则和五月成了连体婴。两人一起吃饭,一起化妆,有希子时常邀请她去自己的住处过夜,相处的多了,才知道有希子自视甚高,骄傲的像是一只开屏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