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夏老爷……你爸的姑姑,刚从南京来的。听说她昨天来过,我是没看见。我整天在这厨房待着,什么都不知道……”
刘妈皱皱鼻子,“听大家说,姑婆和她哥哥是中午来的,那时候正好你大姑周太太在门口指挥工人搬东西,见姑婆穿得寒酸,连门也没让进,就把他们赶走了。”
阿泰父亲的姐姐夏春荣嫁了个周姓商人,却长期寄住夏家,不过听说她最近在愚园路买了套弄堂房子,这几天正收拾东西,准备陆续搬离。“这么说,我爸妈是去接南京老姑婆了?”
“可不是?”刘妈又降低了音量,“听说老爷昨晚知道这件事后,气得要命,本来老爷早跟姑婆说好了,请她过来住的,谁知让你大姑给赶走了。我听秀梅说,她听见老爷在周太太房里骂人呢。”刘妈捂住嘴笑,“那只雌老虎,平时凶得要命,大姑。可老爷真的发了火,她心里也怕的!”
多年前,夏春荣因为跟婆婆不合,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回去过,后来她丈夫也搬来同住,这一住就是十年。同在屋檐下生活那么久,阿泰深知大姑的为人,一个典型的势利小人。他能想象她看那两个穷亲戚时是什么眼光。
刘妈撇撇嘴,露出鄙夷的神情,“说老实话,要不是老爷太太人好,她怎么能在这里白吃白住那么多年?”刘妈在夏家干了快三十年了,她最看不惯的就是他“现在好了,她总算是买了房子要搬出去了。”阿泰笑道。
“她又没把东西搬空,那两间屋子还不是白占着?芳姑说,她起码得在这里再耗上半年……”
“所以说,大姑是搬而不离,我爸还嫌我们家人不够多吗?”阿泰从盘子里拈了块小点心,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干嘛又弄两个人进来?”
“那是老爷太太心善,以后一定有好报的!”刘妈打开另一个罐子递到阿泰面前,那是一罐腌制好的蜜枣。他马上拿了一颗丢入嘴里。刘妈接着说:“我还是一样烧饭,老人家又吃不了多少米。辛苦的是太太,伺候大姑子一家子就够她受的了,现在又多了两个老的。”
他笑笑:“我妈也习惯了。对了,芳姑呢?”芳姑是母亲的贴身女佣兼管家。
“听说她陪二太太去医院了。”
“那她们也不回来吃饭?”
刘妈又笑:“二太太说检查后,想回次娘家。她娘家那边已经准备饭了。”
“怪不得你说今天中午就我跟梅琳两人吃饭。”
“嗯,少爷要吃什么?——给你做茄汁炸鱼怎么样?”
阿泰摇头。
“别麻烦了。我现在要出门,一会儿顺便去接梅琳,带她去吃西餐——”
他走到厨房门口,回头道,“给你也带些黄油面包回来,怎样?”
刘妈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哎呀,洋鬼子的东西我可吃不惯。”
离开厨房后,阿泰直接前往车库取车。
门卫老李正在大门口扫地,他摇下车窗朝老头友好地挥了挥手。
阿泰的那辆车是他二十岁时的生日礼物。当年它被陈列在车行的橱窗里时,算是上海滩最新潮的东西之一。但时隔四年,现在的它已经是部不折不扣的破车了。他很想换辆新车,可他知道,父亲是不会为他慷慨解囊的,母亲也不会。虽然母亲总是笑眯眯地告诉他,她有多喜欢他这个儿子,但想让她打开钱包,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钱是用来花的。”阿泰总是这么对母亲说。
母亲并不是个守财奴,看看她为自己定购的那些昂贵衣服和首饰就知道了。
但她却对儿子的话不以为然。
“等你学会赚钱后,再来跟我谈怎么花钱吧。”这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
好吧,要不是他们都那么吝啬,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出了大门后,阿泰沿着围墙一路朝前开,一分钟后,他在西北角的那堵颓墙边停了下来。这墙是他一个月前发现的。因为年久失修,外加墙边那棵大树的树根侵入了墙底,所以这堵墙已经有部分倒塌,虽然仍算是高墙,但阿泰早就目测过了,只要踩在汽车顶上,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爬墙而过。
如他所料,爬墙非常顺利。
墙那边大约十米开外就是主楼。阿泰直接从围墙上跳进了最近的草丛,然后沿着草丛一直跑到父亲的书房窗外。
父亲的烟土都藏在书房的柜子里。阿泰早就偷偷配好了柜子的钥匙,只等着哪一天能溜进书房,把那些烟土洗劫一空。可直到今天,他才有机会实施他的计划,因为他很难等到像今天这样家中无人的日子。
阿泰拉开铁栅栏钻了进去。两个星期前,他就开始逐步撬去铁栅栏上的钉子。
他每次只撬两颗,然后用黑色布条将铁栅栏跟树杈绑住,这样,只要不仔细看、不用手去推它,就什么都发现不了。
阿泰拿出准备好的铁片,塞到窗子底下,使劲一捅,又向上一提,窗户立刻弹出一条缝隙,他朝两边望了望,确信别人无法透过他身后的天然屏障——那两棵大树——看见他后,才轻轻撬开窗子,跳了进去。阿泰已经事先在鞋上套了两只大袜子。这是他从地摊上买来的最便宜的大号粗布袜子,这个家里恐怕只有园丁才会穿这种袜子,它足够大又足够结实,能帮他掩盖鞋印。
等阿泰在书房里站定,忽然意识到自己忘记戴手套了,连忙从口袋里翻出那副花哨的绣花手套,这也是他在走街小贩那里买的。他同时购买的还有一支廉价口红、一条绣着荷花的手绢和一个米袋。这些都是为这次行动而预备的。他很清楚,一旦父亲发现烟土被盗,必然会报巡捕房,而他见识过那些臭警察是怎么办案的,他们会像狗一样蹲在地上东嗅西嗅,无论是鞋印、手印、血迹,还是掉在地上的任何小东西都会成为他们的破案线索。没人知道廉价口红或绣花手绢会把他们指向哪里,不过至少不该让他们想起他。他是夏家的大少爷,就算找女人,也不会买这种便宜货送给对方。当然,警察肯定也不会想到,他这位大少爷会这么缺钱。
阿泰收起心神,快步走到柜子前,把钥匙插进了锁孔。在转动钥匙的一瞬间,他的心跳得飞快,他担心锁被换了,又担心柜子里的烟土已经被父亲移走。不过,看起来他的运气还不错。那些好东西仍然像一个月前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阿泰抓起一包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是这个味道。虽然他不抽鸦片,不过,他的祖母过去是个大烟枪,他熟悉这股味道。
那年,年幼的阿泰走进祖母烟雾缭绕的卧房,发现她正闭着双眼,无限享受地抽着烟,便开口问道:“奶奶,这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也试试?”说着就伸手去抓烟枪,祖母却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滚!”她朝他怒喝,还抄起身边的小笤帚要打他,她从未对他这么凶过,“抽了大烟你就完了!滚!”奶奶大声道。说完这句,她又软绵绵地倒在了绣榻上:“……快出去……”
她的声音就像隔壁街上的胡琴声,遥远而哀伤,他至今都能听见那最后三个字的余音。
从那以后,阿泰再也没敢碰过烟土。但后来他知道,吸烟土这玩意儿的大有人在,而且极好赚钱。这批烟土是父亲的老朋友从外地辗转带来的礼物。家里没人有这嗜好,他知道它们最终无非是成为人情往来的礼品。既然如此,何不先下手为强。
他拿出米袋。这种最普通的米袋也最为结实,装烟土正好。十包烟土把袋子塞得满满的。他扎好米袋正想走,忽然听见走廊里响起脚步声。而且,让他胆颤心惊的是,这脚步声似乎是朝着书房而来的。是佣人吗?
他屏住呼吸,悄悄走到门口,锁上了书房的保险,这样至少对方没法闯进来。
书房里没有他的藏身之处,现在,无论是谁闯进来,他都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来者是女佣的可能性居多,她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大惊小怪和嘴快,即便她收了你的钱,也难保不会说出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阿泰的心狂跳不止,他知道他应该保持镇定,但这是第一次当贼,他无法抑制紧张和慌乱,有那么一瞬间,阿泰想不顾一切地跳出窗外,但他明白,如果这么做,不仅不能把他害怕的事甩在脑后,反而更可能惹祸上身。
女佣会尖叫,没过多久,园丁和男仆就会拿着扫把和榔头冲向书房外面的树丛,而一旦被佣人们撞见他手里鼓鼓囊囊的米袋,他将百口莫辩。他们一看就知道他在偷东西。
阿泰决定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看看对方的反应。
那人的脚步声到门口停了。等待了漫长的几秒钟,门缝下面塞进来一封信。
忽然之间,阿泰想开门看看外面是谁。但他的手伸向门把手,又缩了回来。
等到那个人匆匆离开,再也听不见脚步声,阿泰才弯下身,将地上的信捡起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封勒索信。
“夏秋宜,周子安在我手上,11月8日速交10万到指定地点,逾时撕票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