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宫灯散出柔暖的光辉,寂静的暖阁之中仅余他们两人。
他年方十八,相貌仍留存着些许少年人的稚嫩,神情气派却已十分老练成熟,偶尔顾盼之间眸光一闪,其威严睿智比之朝堂上几十岁的老大人也不遑多让。
若与徐显炀相比……在杨蓁眼里,他无疑是比徐显炀阴险恐怖得多了。即使是在流芳苑的套间里独处之时,她也没对徐显炀生出过一丝一毫的畏惧。
诚王走过去坐到了床边,杨蓁见他没让自己宽去外衣,显见是尚不想就寝,那么鞋子应该也不用脱,她便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只在一旁空手站着。
诚王什么都未说,也什么都未做,静静在床边坐了一阵,倒像是在等待什么。
过了好一阵,他才望着杨蓁道:“你来说说,自那夜教坊司外初见我之后,你对我的身份来历都有过哪些揣测?”
杨蓁答道:“回王爷,奴婢只猜着您是哪家的豪门公子,许是与耿家小姐有着故交,实为猜到王爷身份会是如此之高。”
此言有些藐视诚王气派的嫌疑,但贵在真诚,诚王面上微露笑意,道:“那么,这一次我留下你,究竟出于何样目的,想必你也是揣测过的,不妨说说。”
杨蓁道:“王爷看中奴婢,是奴婢之荣幸,无论王爷如何打算,奴婢都尽心服侍便是。”
诚王一笑:“你这话可就不及方才那一句老实了。你所谓的尽心服侍,难道不包括有问必答这一条?”
杨蓁顿了片刻,答道:“回王爷,以奴婢猜测,您留下我,原因不外乎三条。其一,是因上一次教坊戏班过府之时,见我应答合宜,对我心生好奇,有意探一探,我究竟是真有应变之能,还是有徐大人教导预备之故;其二,是因知道我与徐大人过从亲密,有意抢过我来以向徐大人寻衅较劲;其三……”
她蓦地抬起眼帘朝诚王直视过来,“这第三条,奴婢就猜不透了,只不过以我所想,除了前两条缘故之外,王爷必然还有其它的考量,是以才列了这第三条在内。”
杨蓁几乎已将自己视作替徐显炀办差的手下,心里有着一份豪气,仅仅为了徐显炀,她也不想在诚王面前一味怯懦谦卑。
他要听实话,就不妨给他听实话好了,反正自己已然做了他的下人,到了任他摆布的地位,还何惧之有?大不了要头一颗,要命一条。
诚王眼眸中光芒几闪,脸上笑容又浓厚了些,轻点着头道:“你果然是不同寻常。既然你如此开诚布公,我若来问你,为何要答应留在王府,不随徐显炀离去,你又会如何作答?”
杨蓁复垂下眼道:“奴婢仅是一介小民,身若浮萍,命如草芥,承蒙王爷看中,得了如此美差,只是满心知足,不做他想。”
微微一顿,不等诚王出声,她接着道:“王爷无需对我此言有所怀疑,那日徐大人有意为我安排的出路不过是为我脱籍,送我离京去择地安置。比起如今这般在王府当差,那样的出路哪有什么益处可比?我选择留在王府,本就是趋利避害,顺理成章。”
诚王轻笑了一声:“如此说来,倒像是因为徐显炀不要你,你才情愿跟我的。”
杨蓁便似心口遭了一记重击,一时酸痛不已。无论再如何放低希冀,想起徐显炀那天的回答,反复咀嚼着他那一句“并无爱慕之心”,她都难免失望,难免伤怀。
她是没指望能得他爱慕,可并不等于心底没有过那样的渴望。被诚王安排亲耳听了他那番话,对她自然是一份折磨。
是啊,他不要我,他不要我!他又凭什么应该要我呢?
杨蓁很快忍了下来,未露声色:“王爷见笑了,徐大人用不着我,王爷用得着我,我就留下来听从王爷差遣,倘若王爷哪日也用不着我了,大可以打发我离开。”
她垂着眼,没去看诚王的神色,只是听他沉默了好一阵没有出声,继而便看见他踩在乌木脚踏上的双脚微微一动,迈了下来。
诚王缓缓走近两步,来到她跟前。若论身形,他有些纤瘦,不及徐显炀魁伟,但也十分高挑,这一走近杨蓁,便是居高临下之态。
只听他的声音柔柔地自头顶传来:“听你的意思,我想如何差遣你,你都会听从了?”
杨蓁几乎可以感到自他身上散出的暖意,鼻端问道淡淡幽香,那是名贵的龙涎香,听说是取自南海,非皇家贵胄不可使用。
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杨蓁如此告诫自己,也安抚下心中慌乱,平静回答:“奴婢已是王爷的下人,自该听从王爷差遣。”
“是啊,如今……你确实该当算是我的人了。”诚王语调幽缓,说话间还欠身凑近到了她耳畔,“陈嬷嬷差你来时,除了教你各样侍奉之道,是否还教了你别的?”
杨蓁感觉到他口中的温热之气吹在自己耳垂,直带动起她浑身的鸡皮疙瘩。
一瞬间心里满是绝望。
在教坊司多日的耳濡目染,对男女之事她确实已有大量耳闻,曾有人说过,男人家都是禽兽,不论喜与不喜,爱与不爱,但凡对方是个雌的,他们都能燃得起那种兴致,都能下得去那个手。
这一点上至皇帝,下至乞丐,无一例外。
诚王怎就不可能对她有那份心呢?轻易下了那个判断,她未免太幼稚了。
其实自从察觉出诚王对她的兴趣那时起,杨蓁便想过将来会委身于他的可能。
这个人是将来注定要对徐显炀父子下手的人,几乎已被她视作仇人,做他的女人,杨蓁当然不会有一丝一毫外人眼中那种荣幸。
但走出这一步,对于将来她无论是打探耿芝茵的情况,还是真去行刺,都有着莫大的便利,是以无论感情上如何抵触,杨蓁在理智上都是接受的。
至于徐显炀对她不要去做诚王姬妾的那番告诫,她已然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听了他的又能如何?若是一切都听他吩咐,她此时已然随着婶婶被他送走了,将来只能等着听说他的噩耗。
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此事会来得如此之快。
多愁善感只是一瞬之间,杨蓁很快平复下心酸,强制自己声音不要发颤,说道:“王爷可想要安歇了?需要奴婢如何侍奉,您但请吩咐便是。”
诚王又是一阵沉默,似在观察她,又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静寂之中,隐隐听见远处传来一点嘈杂的声音。杨蓁听见诚王发出一声轻轻的笑声,抬头朝他望去。
诚王并没在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门口,唇畔噙着笑,似是终于等来了什么意料之中的讯息。
过不多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自窗外传来,很快经过堂屋到了隔壁的梢间,一男子声音道:“王爷可安歇了?”
“说吧。”诚王道。
“是,属下无能,方才发现两名贼人入府行窃,属下等人正在抓捕,可惜已走脱了对方行迹。怕王爷受了惊扰,特来报知一声。”
“知道了,你们回去歇着便是,不必再寻人了。”
那人似感意外:“王爷是说……”
“人家不过是进来吓唬你们一番,又没有点火烧屋,大惊小怪个什么?”
外面的人似懂非懂,应了是,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