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她捂住嘴,泪如雨下。
赫连御醒来,就看见腊梅一动不动地坐在身边,像一些不怀好意的下人故意唬他时所讲鬼故事里的尸体,直到他小心伸手去摸了摸,被反手攥住,吓得一抖。
“御儿……”黑暗里看不清腊梅的表情,他只听见娘还带着哽咽的声音:“告诉娘,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位大人?你……是不是想跟他走?”
他犹豫了一会儿,蚊吶般“嗯”了一声。
腊梅问:“小少爷打你,疼不疼?”
“……疼。”
腊梅抽泣了一下,她忍住泪水,把一个小小的包袱塞到赫连御手里,把窗户打开,说:“那你走吧。”
赫连御一呆,就听腊梅絮絮叨叨地说:“娘给不了你什么,包袱里是两件衣服和今天没吃完的馒头,你拿着在路上吃……衣服里面有两吊钱,是我攒下来的,不多,省着用,千万别让人抢了。御儿,你……去找那位大人吧,他今早刚走,应该追得上,你要是找到他,就一定要紧紧抓住,别再放手了。”
“……娘跟我一起走吗?”
“娘老了,走不动了。”腊梅亲了亲他的额头,柔声道:“趁现在天黑了,从小路跑吧,娘……等你回来。”
赫连御犹豫了很久,最后被腊梅连推带搡地催走了。
他鼓着气跑了好远,可最后又神使鬼差地绕了回来,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夜,再回到赫连家附近时天已经蒙蒙亮。
他躲在后门旁的房檐下,正琢磨着怎么进,冷不丁后门大开,有两个仆人抬着一卷破席子出来了,其中一个骂骂咧咧:“真他娘的晦气!这贱女人死就死了,还要给我们找麻烦!”
“也不知道哪里想不开,居然跳井了,她那龟儿子也没见着,不晓得是不是被鬼捉了!”
“别说了,怪吓人的,走走走,抬去荒坟扔了吧。”
“……”
赫连御呆若木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上去的,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两人都走了,自己跪在荒坟累累的山岗,面前的破席子散开,露出里面湿漉漉的尸体。
昨晚还对他温声细语的娘,现在已经双目紧闭,嘴唇青紫。
他抓着娘的手,却暖不回性命。
赫连御伏在腊梅尸体上嚎啕大哭。
有些东西,哪怕抓在手里也转瞬即逝;有些人,哪怕近在咫尺也旋即无踪。
四、
慕清商给赫连绝去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不会再收赫连麒为徒,作为交换,他签下了一个有求必应的条件。
不违道义、不涉无辜、无愧家国,只要是满足了这三点,今后赫连家再有所求,他绝不推辞。
赫连绝在腊梅自尽、赫连御出逃之后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强求也是无用,便干脆把梓颜和腊梅的骨灰送了过来,自此一诺相承。
那天落木萧萧,慕清商带着赫连御到了一处抱山环水之地,亲手挖开土地,让赫连御洒下了第一把泥尘。
他觉得自己没有欺骗赫连御的资格,便把当年旧事都一一说了明白,然后俯下身跟赫连御对视,诚恳地说道:“你若恨我,天经地义,只是要先给我补偿的机会,此后恩仇两清,愿你海阔天空。”
赫连御在新坟前痛哭失声,抓着他的手却用力很紧,半点也不放开。
当天晚上,慕清商把他哄睡了后脑子便是一嗡,等到第二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趴在了桌上,旁边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信纸。
自《归海心法》伤体之后,慕清商就很少再看到端清留笔,哪怕沈留说了他只是因功法缘故沉眠修心,到底是不能放心,现在见了这熟悉的笔迹,慕清商忍不住喜上眉梢,却在一阅之后沉下目光。
端清的性子孤冷直率,留书自然也是言简意赅,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此子能藏善忍,当心。
慕清商看了眼还在睡的孩子,摇摇头,将信纸丢进香炉里烧成了灰烬。
赫连御这辈子吃的第一颗糖是慕清商给的,过的第一天好日子,也是从跟了他开始的。
慕清商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慕燕安”,意在安宁太平,是对一个孩子最平淡也最深的祝愿,叫赫连御喜欢得紧,从此把原来的名字压了箱底。
慕燕安换上了新制的绸布衣服,头发被慕清商挽起髻,露出玉雪可爱的小脸儿,被慕清商牵在手里走过大街小巷,眼见迥异迷踪岭的风土人情,看着什么都稀奇。
他什么都没见过,慕清商就带着他挨个看清楚,从糖人面猴儿到琴棋书画。他看着看着,却生出了没见过世面的自卑,心里头的好奇高兴也渐渐淡了。
天下英才不知凡几,偏偏慕清商这般人物,却被他这个井底之蛙缠上了。
慕清商会不会后悔?他有没有一直留住他的本事?
慕清商感觉到那只小手动了动,于是低下头问他:“是不是累了?”
“……我不累,但我不想看了。”他仰起头看着慕清商,“师父,你教我武功吧。”
“这么急?”慕清商一怔,揉了揉他的头,“也对,看热闹什么时候都可以,先教你些防身的本事才对,不然等我不在的时候,你遇到危险怎么办?”
慕燕安握着他的手一紧,半晌才“嗯”了声。
他看着慕清商,气度高洁,玉树临风,哪怕戴着银雕面具看不清容貌,也能引来不知多少人驻足顾盼,和他这个穿上金缕衣也不像高贵出身的贱种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连现在握着的手,也不知何时会松开。
他小小的胸腔里仿佛在这一刻翻江倒海,汹涌着莫名的恐慌和愤怒,下意识地深吸了几口气,活像吞进了锈迹斑斑的刀子,从嘴里到内脏都刮得鲜血淋漓,弥漫开让人既恶心又迷恋的腥味。
慕燕安缩在慕清商背后,慕清商轻轻拍了拍他,不见他出来,就当他是怕生了,弯腰将慕燕安抱了起来。
慕燕安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师父,你是不是很厉害?”
慕清商想了想,道:“保护你,应该够了。”
“那……你会一辈子保护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