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旁的叶部长难掩焦急地说着病情:“林医生,诺尔曼医生从前天整个人就人事不省, 紧接着开始发高烧如今已经昏迷三天。他五天后香港的轮船, 如果明天还不能下地,那估计就赶不上了。上头的人已经下达命令, 说不管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都要治好诺尔曼医生,可是我们用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可还是不起任何作用, 林医生,你说这该怎么办?”
跟诺尔曼一同来到这个战区的苏婉也带着哭腔说道:“对啊, 落旌姐, 现在可怎么办?”苏婉如今已经嫁人,还有着三个月的身孕,可是骨子里却仍然带着姑娘家的一种天真胆小在里面。
“先别慌, 让我看看诺尔曼。”落旌走到病床旁, 她弯下腰小心检查着诺尔曼手上的伤口, 整条手臂肿得穿不上袖子,而男子深深陷下去的脸颊因为高烧而变得通红。
落旌想到诺尔曼的信, 不由得一阵心酸——晋察冀后方的医院是诺尔曼一手组建的,招募来的医护人员大多半路出家,只要诺尔曼不说, 他们也就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给徒自焦急地昏迷诺尔曼注水消炎。
没有犹豫地,落旌打开了随身带的箱子,拿出她从湖南伤兵医院里带来的三盒盘尼西林。她打开一盒,里面只有四瓶药粉。她吩咐道:“苏婉,给诺尔曼消毒,准备手术。”她的声音越发冷静自持,但是捏着针管的那支手的尾指却在颤抖着。这里的人都将唯一的希望放在落旌身上,她不敢也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担心与害怕。
落旌带着面罩盯着诺尔曼手上狰狞的伤口时,这才发现是骨茬子划出的伤口。她捏着手术刀,还没有动刀额头上就已经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汗,而她的目光转移到诺尔曼痛苦的脸庞上——能让诺尔曼避忌不谈的原因,到底会是什么缘由?
“落旌姐?”苏婉疑惑地看着怔怔地看着诺尔曼的落旌,出声唤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落旌凝声说道:“准备给诺尔曼输血吧。”说话之间,女子的目光重已经新恢复清明,专注地盯着诺尔曼手上发脓的伤口,动手切除手指化脓的部分并切开他肘部的脓包,挤出脓血。整个过程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而落旌给诺尔曼肌注完盘尼西林后,她转头问道:“这里有显微镜吗?”
闻言,苏婉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有一台,是去年输送医疗的队伍送过来的,只不过平常除了诺尔曼医生会偶尔用那个东西,其他人都不会怎么动。诶,落旌姐,你抽血做什么?”
落旌将采集的鲜血样本收好,凝眉说道:“要拿去化验。”
看着落旌的神情,苏婉忍不住带着哭腔,颤声问道:“落旌姐,诺尔曼大夫……他会不会、会不会就这样死去?”
医药箱重重地被人关上,落旌抠着箱子的手指指尖泛白,而下一秒,她转过身对苏婉抿嘴微笑说道:“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的,别担心,苏婉……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母亲,保持一个好心情是最重要的,哭泣对孩子不好的。让人先照料一下诺尔曼,等他醒来就来叫我,如果三个小时后他还没有清醒也来告诉我。”
说罢,她轻轻碰了碰苏婉的脸颊,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然后带着采集好的样本离开了房间。走了两步,落旌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样本,眉眼轻触,深吸了一口气便快步离开。
因为设备的落后,血液样本的观察进度非常慢,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落旌心里的不安也被慢慢放大。她揉了揉眼睛,看着外面布满着火烧云的天空,推测着诺尔曼是否醒了。
“林医生!”
叶部长推开实验室的门,兴奋之色溢于言表,“诺尔曼大夫他醒了!而且,他的精神也很好!”
落旌眨了眨眼睛,怔怔地看着显微镜下的图案,半响,女子仿佛被什么惊动了般回过神来,立刻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我去看看他!”
病房中来慰问的人很多,挤满了屋子,看得出诺尔曼在这里极受尊重。
落旌努力地挤到最里面去,果然看见诺尔曼坐在病床上,虽然男子的脸颊削瘦,可是已经比之前昏迷不醒的状态好了太多。诺尔曼看见落旌,深陷下去的眼睛发出光彩:“哦,落旌!我晕过去之前还在想如果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没想到一醒过来真的见到了你!”
落旌抿了抿嘴,转过身对众人凝声说道:“病人需要休息,大家都先出去吧。”她是接替诺尔曼的医疗队队长,大家虽然担心诺尔曼的病情却也不敢不听她的话,陆陆续续地走了出去。等关上了门,落旌才转过身盯着诺尔曼,语气带着责备,“你知道这一次,你病得有多重吗?”
诺尔曼咳嗽两声后,才温吞吞地笑道:“落旌,我拿手术刀的日子比你还长。”
落旌听到他这样说,上前一步红着眼睛气道:“你一个手上有伤的人,为什么还要不带手套就去给一个有丹毒的病人做手术,诺尔曼,你是真的不打算要命了吗?!”
诺尔曼试图平静她的情绪,无奈地解释道:“落旌,你先别激动。那个时候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了,而那个士兵需要做的是头部手术,当时在那里的助手还没有一个有资格格去给病人做这样危险的手术,而我也不能放弃我的病患。落旌,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旧会选择这样做。”说罢,他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病房中回荡着刺耳的声音,良久才消失。
落旌终于忍不下去,她捂着额头挡着崩溃的神情,哽咽着说道:“本来,你马上就可以回去的……诺尔曼,你本来马上就可以回家去的!”
“落旌,我一直拿你当亲人,把你看做知己与妹妹,”
诺尔曼平静地看着她,深蓝色的眼眸带着与生俱来的慈悲与善良,“所以……我觉得由你送我离开,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
落旌转过身,指甲抠着自己带来的皮箱,努力维持着嗓音的平静:“不要说这样的话,诺尔曼,现在我们手里有几盒盘尼西林,一盒不行就再用一盒,我不在乎!不过就、就是败血症……你是个医生,比我经验更加丰富的医生……你曾是我医术上的教导老师,曾是我并肩战斗的朋友!”
而正因为诺尔曼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所以他才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油尽灯枯的身体和狂跳的心脏,都纷纷预示着他生命的末章——不是败血症,又或者,不仅仅只是败血症。
诺尔曼眼含悲悯地看着那个姑娘倔强伤心的背影,只觉得苦难已经带给她太多伤心,他不想因自己而在那沉重的账簿上多加一笔悲伤。
“不说这些了,落旌,帮我倒杯水吧。”诺尔曼面容苍白地笑了笑,他拿着笔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只是手指抖得厉害,下笔也没有力气。
就在落旌给他倒水的时候,诺尔曼猛烈地咳嗽起来,半响才缓声说道:“落旌,我想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值得遗憾的了。我,真的很高兴当年能与你一同来到这个古老而美丽的地方,和这里可爱的人们一同并肩战斗过,为世界的正义与和平奉献出自己所有的力量。”
水杯砰地一声被落旌放到桌子上,她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鼻音抗拒地说道:“诺尔曼!任何时候不会放弃任何病人,这是我们共同的信仰!你无法放弃你的病人,而现在我也不能放弃我的病人……我更无法放弃我的亲人!”
她的声音不大,可是却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最后止于诺尔曼无法抑制的咳嗽声里。落旌连忙回头,便看见诺尔曼靠在墙上瘦削的脸颊通红。诺尔曼痛苦地捂着心口,他已经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而整条右臂赤红如血,青筋像是蟒蛇缠绕而上。
落旌急忙上前将处于抽搐痉挛的诺尔曼放平,当她接触到诺尔曼时才发现他身体滚烫得灼人!
“快来人!”落旌惊惶地高声叫道,“快来人!准备强心剂!”当她的手指碰到诺尔曼的胸膛,才发现他的心跳一声声跳动得吓人。
落旌惊觉不对,她俯下身听着诺尔曼胸膛的心跳声:高调而粗糙的声音恍若病魔的猖狂。她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犹如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的思绪,落旌抓着他的左手,摇头哽咽着问道:“诺尔曼,咱们截肢好不好?”
而她将这句话说出口时,眼泪一下子汹涌起来,无法抑制地在眼眶中泛滥,最后崩溃地肆意流淌下来。右手对于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来说,是高于生命的存在!一直到这一刻,她都不敢相信对诺尔曼说出这样残忍的话的人,竟然会是自己。
诺尔曼紧闭着双眼,凹下去的脸颊烧的绯红,神情痛苦。他几乎是撑着一口气,涨红着脸颊哆嗦地说道:“没用的、落旌,没有用的!”
在伤口感染出现败血症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想要活下去,必须要截肢。可是前线的战情依旧紧急,他只有一拖再拖、一等再等,却让病魔的触角伸向了人体里最脆弱的地方!
其他几个医生正在给晕厥过去的诺尔曼打着强心针,落旌抖着手取出盘尼西林,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兑着药粉。虽然盘尼西林可以缓解败血症的病情,但是它始终不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不能让一颗被感染了病菌的心脏恢复如初。
“别再为我浪费抗生素了……”当药剂生效后,诺尔曼整个人陷在病床上,但他深蓝色的眼睛望着落旌,“把抗生素留给那些更需要它的人们吧。”
落旌拿着手里的药,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滚滚而落:“你早就发现了?”发现自己不仅是伤口感染,甚至还是急性细菌心内膜炎。
诺尔曼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落旌,病魔可以打败我的心脏,但不能侵占我的灵魂。”
落旌走过去蹲下来仰着头看着憔悴的他,一双杏眼通红。她想到了第一次见到诺尔曼时他谈笑风生高大健康的样子,然而如今病床上的男人只剩下脆弱如稻草的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悔恨、自责像是藤蔓一样将落旌的心脏缠绕。她深吸了一口气难过道:“诺尔曼,我把你带到中国,不是想让你回不了家的。”
落旌目光触及压在他枕头下的船票,只觉得浑身冰凉。她知道,在大洋的彼岸还有诺尔曼自己的父母、兄弟与姐妹在等待着他。想到这儿,落旌忍不住捂着眼睛失声痛哭,而伤心的泪水便大片大片地漫过她的指缝。
每个人都悲伤而满怀敬意地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只听落旌语无伦次地哭着说道:“如果早知道会是这个结局……诺尔曼,我甚至、甚至宁愿从来不认识你!……中国的苦难,我们自己去承担就够了!而你们都是无辜的人,是被这场战争无辜牵连的人。”
那些无畏的战士去国离乡,从大洋的彼岸来到地狱的此端;
可谁能想到经年之后回去的,只能是盛着他们骨灰的瓷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