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拿着鞭子的小吴横竖看不惯福顺, 大声吼道:“跑得这么慢,你没吃饭啊!”
福顺嘟囔着:“早上本来也没多少东西可吃啊!”少年晃了晃身上挂着的枪和一包手榴弹, 重的跟十几个沙包一样,“排长, 凭什么人家不背,只有我背?这根本不公平!”赵俊贤赶忙捂住他的嘴巴, 可却仍然挡不住小吴的一顿鞭子。
小吴一本正经地瞪眼, 嚷道:“就你害怕遭罪?你说你一个新兵蛋子这也怕那也怕,现在连遭罪都怕,那你干啥来当兵啊, 干脆躲到后方种田算了!要真的上了战场别说你右脸保不住, 你一条小命也难保!今天不跑完十公里中午饭想都别想!还坐在地上, 给我站起来继续跑!”
闻言,福顺狠狠一咬牙, 二话不说背着身上的东西继续跟上队伍跑起来。
一直在门口打望的苏婉气得转回来坐在板凳上,心疼得掉眼泪,嘴里直抱怨着小吴。医疗队里的人如今差不多都知道了, 眼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小护士偏偏喜欢了一个毁了半张脸的新兵蛋子。然而,大多人都表示可惜。
毕竟,新四军第三支队中喜欢苏婉的不乏少数,比如小吴。
落旌和诺尔曼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揶揄。查尔斯喜欢开玩笑,于是说道:“苏婉你这就不懂了吧,你现在越心疼那个小兵,他就会被自己的情敌折腾得越惨。”
林可胜倒是公正地辩白道:“诶,你们也别把人小吴想得这么肤浅,我倒是觉得作为排长对待士兵严厉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咱们现在是被小日本追着打,自己被灭掉一个团你才能消灭敌人的一个班,士兵的作战能力提高是当务之急。”
苏婉嘟弄着嘴,坐在那里更是一声不吭。
算了算时间,落旌收拾了一下东西抬头对苏婉说道:“苏婉,一会儿跟我去教会一趟。”苏婉埋着头背起医药箱跟在落旌身后便出了门。临走前,还见到福顺一个人扛着沙包在跑步,遥遥见到苏婉落旌朝她们憨憨一笑。
小伙子虽算不上多么俊,可那笑容也让人心暖烘烘的。
如果不是苏婉告诉过落旌,她很难想像这样的笑容来自一个家乡沦丧、亲人死尽的苦命人。苏婉咬着唇,一脸难为情:“落旌姐,你能不能、能不能跟随风团长说一声,让他……”
脚步轻快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落旌闻言不由得一笑:“让他去跟小吴说一声,别老总是跟福顺过不去,是吗?其实苏婉呐,老林说得到底还是有理的,除非福顺不上战场杀敌和日本人拼刺刀,不然,他是一定要吃这个苦的。”
苏婉神色一黯,嘟哝道:“我知道福顺想上战场杀鬼子,可是,落旌姐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的。我就是心疼他。当时福顺满脸血地被抬回来时,他是新兵排不上号,所以是我去给他处理伤口的,而他昏迷着抓住我的手喊着爹娘妹妹时,我就心里揪得厉害……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鬼子屠村的时候,他们一个村就只剩下了外出牧牛的福顺。”
说到这儿,苏婉眼红得厉害,哽咽道:“我虽不是出身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可是从小就有父母疼着、长兄捧着,这样的事情我不曾听过见过,甚至,连做梦都不曾梦见过,而从那以后我就晓得,我心疼福顺。”
山风吹过十七岁少女耳旁的鬓发,落旌看着苏婉鹅蛋脸上标致而柔美的柳叶眉单眼皮,怔怔地,忘记了言语。良久,她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笑得温婉:“其实老天爷对待福顺也并没有完全冷漠,毕竟,他还有你真心实意的喜欢。”
皖北乡镇街道上的行人少得可怜,因为前线战火的绵延,年轻力壮的男人要么充军要么已经撤退到后方,剩下的大多是走不动的老人或者不愿意搬离的乡人。
走在道上的苏婉好奇地问道:“落旌姐,为什么你刚从国外回来,可还是认识那么多人?就连孤儿院里的保罗神父也认识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刚随军来到皖北的时候,收到红十字会的消息,落旌便和诺尔曼四个人去了当地开办的孤儿院教会,谁也没想到负责人竟然会是当年的保罗神父。时别多年,保罗神父竟没认出一行人中唯一的女医生,竟然就是当初偷偷在教会中翻看医书的小落旌。
落旌手插在兜里,闻言笑道:“那个时候我还在北平,保罗神父是一家教会的神父。因为府里的小姐们需要补习英语便聘请了他做授课老师。他从前待我很好,做完工一有空,我就会到教堂去跟他学习英语,他也会帮我留意很多医学方面的杂志书籍。我能成为一名医生也有当年他的一份帮助。”
“做工?!”苏婉惊讶地睁大眼,“落旌姐,你的意思是,在别人家当下人吗?”她不敢想象,一个同时拥有东京帝国大学和霍普金斯大学医学学位的高材生从前竟然会在别人家当下人,“那随风团长他岂不也是——哦不,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落旌不在意地说道:“当年我们流落街头,是那家人收留了我与君闲,他们……”女子低头笑了笑,不在意地说道,“也曾待我们也很好。”
“那落旌姐,那个国民党的军官呢?”苏婉开始好奇地不停提问题,自从那日段慕轩骑着马将落旌送回了军队,众人就默认了落旌与他的关系,“他是落旌姐喜欢的人,对吧?”
落旌弯唇一笑,没想到苏婉会提到段慕轩。
见落旌的神态,苏婉更是确定,她捧着手带着崇拜与羡慕地笑:“我记得,那个军官是七十四军的吧!现在几乎每打一次硬仗,广播报纸上都能听到看到这个军队的称号!尤其是前几日电报里说的,国军打败日军106师团,而主力军就是七十四军!落旌姐你是不是特别骄傲,自己的心上人竟然会是一个真么厉害的人!”
没想到落旌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不是骄傲,而是担心。”在广播传来“305团预备队用尽,营长阵亡,连长以下,伤亡亦众”时,她担心害怕得几乎拿不稳手里的手术刀。而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的,是段慕轩临别之际的笑容,他告诉她等战争结束就带她离开。
落旌抿了抿嘴角,“我在担心他,可我知道自己更应该相信他。”她所想过最坏的结局,不过是他们一同葬身在这名为‘战争’的火海中,但是他们始终都在这片为之奉献过热血与生命的黄土之上,始终还是能相守在一起的。
一身白大褂的姑娘脸上带着平静的笑,轻轻推开了孤儿院的大门——
听到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保罗神父惊喜地回头:“嘿!落旌,你们终于来了!”高兴地张开了双臂拥抱了落旌,见苏婉腼腆的样子便笑着跟她象征性地握了握手。保罗神父招呼着孤儿院的孩子到前面来,对落旌兴高采烈地说道,“我现在每天都会向上帝做祷告,落旌你快帮我看看,看看这些可爱的小天使们有没有受到上帝的庇佑。”
保罗神父虽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年纪,可是落旌却觉得他仍旧质朴纯真得有些可爱。落旌笑着答应了一声,将医药箱放在了院子中的大石桌上,那些孩子便自动地排成了一队乖乖地站在落旌面前。她带着听诊器,冰凉的听诊器碰到男孩的胸前时,那个小孩开始崩不住地咯咯笑起来,“医生阿姨,真的好痒啊。”
保罗走上前按住那个小男孩让他不要动,说道:“星期一你别动,医生在帮你检查身体。”
“星期一?”苏婉噗嗤一声笑,“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保罗神父解释道:“这些孤儿里,有的是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有的是一开始就没有父母。很多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就按照西方取名的特点,按照日期以此排下去。”
星期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落旌:“那几个大鼻子黄头发蓝眼睛的叔叔呢?”
落旌捏了捏他的脸说道:“大鼻子叔叔们都还有事情要做,所以这一次我就带着另外一个姐姐来。你们检查完了就去和那个姐姐一起做游戏吧!”星期一哟喝了一声,便去拉苏婉的衣袖让她陪她做游戏去了。
而此时,保罗神父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女子耳旁说道:“落旌,一会儿你帮我仔细地检查一下两个孩子好吗?就在最后那两个,你看到了吗?”
落旌若无其事地抬起眼,只见到队伍最后站着两个孩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年纪,而另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年纪。大些的是姐姐,小些的是弟弟。
落旌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低声问道:“上一次来没见过他们,他们怎么了?”
保罗神父更加小声:“那对姐弟是我前几日才收养的孤儿,不过很奇怪,他们不喜欢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也不喜欢和其他人说话,甚至,一旦有小朋友接近他们,那个姐姐就会打那些孩子。有时候我想抱抱他们,他们也不让。我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什么问题,你帮我看看。”
落旌眨了眨眼睛:“神父你放心吧,交给我了。”
很快,前面的孩子被落旌检查完后,便跟着苏婉到院子外玩去了。
“放心,除了有些营养不良之外,这些孩子很健康。”落旌这样对保罗神父说道。
她特意留意了最后的两个孩子,果然等快到他们的时候姐姐就想带着弟弟溜走,可保罗神父拦住了他们。那两个孩子只好忐忑地盯着落旌,小姑娘怯生道:“不要脱衣服。”
“可以。”落旌微笑着,仔细地观察俩姐弟,“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和你弟弟的名字。”
女孩防备地看着落旌,“我叫燕儿,我弟弟叫豆包。”
落旌抿嘴道:“燕儿,豆包,都是很好听的名字。”也许是围在周围的人少了,也许是对他们名字的赞美,又或者是落旌脸上静谧的笑容,两个孩子防备的态度明显减弱了许多。落旌对燕儿柔声说道:“我是一个医生,所以你们瞒不过我。燕儿,我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保证只要你们愿意配合我,我可以治好你们。”
她朝两个孩子笑得温柔,一双明亮的杏眼仿佛带着希望。豆包先是愣愣地看着落旌,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让落旌的心猛地疼起来——只见那个小男孩猛地将头埋在了燕儿怀里,长了疮的小手死命地拽住燕儿的袖子,幼小的肩膀抽动着,可是却没有哭声只有不停的吸气声。
豆包的样子让落旌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君闲,那一刻她笑着却红了眼眶。
“我讨厌穿白大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