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辩才开始了对这段悲情往事的诉说:
隋朝末年,天下大乱,梁武帝萧衍的后裔萧铣割据一方,在江陵称帝。智永了解到萧铣是个爱民如子之人,便带着冥藏、羲唐、濠梁等分舵来到江陵共同辅佐萧铣。当时,楚离桑的舅父虞亮,秘密身份是濠梁舵主,公开身份却是萧铣一朝的禁军大将。起初,虞亮与王弘义都是萧铣倚重之人,但是随着南梁地盘的扩张,王弘义居功自傲,野心逐渐暴露,萧铣也开始对他防范猜忌,二人嫌隙日深,矛盾愈演愈烈。
在这个关头,虞亮便成了萧铣和王弘义都要争取的人。王弘义当时与虞丽娘两情相悦,已经成婚,他自认为大舅子虞亮肯定是他的人,于是暗中授意虞亮刺杀萧铣。虞亮深感震惊,随后便将此事禀报给了盟主智永。智永严词训斥了王弘义,并准备将他调离江陵。王弘义表面上自责忏悔,说服智永收回了成命,实则怀恨在心。
不久,萧铣也秘密召见了虞亮,同样要求他对王弘义下手,并许以高官厚禄。虞亮没有当场答应,但也没有直言拒绝,只表示此事干系重大,得从长计议。很快,王弘义便通过自己的眼线探知了这个消息,遂对虞亮动了杀机。
事实上,虞亮根本不想对王弘义动手,他只是碍于人臣的身份,不得不跟萧铣虚与委蛇而已。稍后他便找到妹妹虞丽娘,让她规劝王弘义,要么忠于萧铣,要么干脆离开江陵,否则迟早会酿成大祸,对谁都没好处。虞丽娘当即将此意转达给王弘义,王弘义却连声冷笑,说虞亮胳膊肘朝外拐。虞丽娘一直好言相劝,王弘义却压根听不进去。当时虞丽娘便有了不祥的预感,警告他不要胡来。王弘义见她似有察觉,立刻换了态度,笑称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他不会对虞亮怎么样的。虞丽娘半信半疑,从此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转眼到了武德四年,唐军开始进攻南梁,一路势如破竹,南梁一朝人心惶惶。萧铣担心王弘义趁机反水,再度催促虞亮动手,虞亮表面答应,实则按兵不动。然而,王弘义马上又得到了眼线的密报,遂下定决心,派出多名刺客潜入虞亮府中,将他本人和妻儿全部刺杀,又一把火烧了虞府。随后,王弘义又命人将刺客一一灭口。
虞丽娘得到消息,悲痛欲绝,于是暗中调查,很快便从一个死里逃生的刺客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当时虞丽娘已经怀上了楚离桑,可她却无法原谅王弘义的欺骗,更不能原谅他对亲人的残忍,遂找到智永,禀报了所有事情,并称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王弘义。智永无奈,只好把她托付给了辩才,叮嘱他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们母子。
随后,江陵被唐军团团围困,萧铣为了保阖城百姓平安,主动出城投降,南梁王朝就此覆灭。虞丽娘瞒着王弘义,带着濠梁舵的少数亲信,跟随智永和辩才离开江陵,来到了越州山阴的兰渚山隐居,并生下了楚离桑。
自始至终,王弘义都不知道虞丽娘有了他的孩子,更不知道她跟随智永躲到了越州。即使后来他赶到越州逼迫智永交权,虞丽娘母女也一直躲着没有见他。智永圆寂后,辩才和虞丽娘将其遗骨埋在天目山,旋即隐姓埋名,以夫妻名义到洛州伊阙过起了寻常百姓的生活,但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是有夫妻之名而没有夫妻之实……
听完辩才的讲述,王弘义已经泪流满面。
楚离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尽管她深深地恨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亲生父亲,可此刻她却分明感受到:他的眼泪是真诚的。
“丽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娘俩……”王弘义仰面朝天,哽咽不能成声。
当年虞丽娘突然失踪之后,王弘义便像疯了一样,命人找遍了整座江陵城,却始终一无所获。由于当时唐军已经入城,江陵一片兵荒马乱,王弘义查找无果,只能黯然离开。此后数年,他多次派人找遍了江南、岭南的多个州县,仍旧是音信全无。再后来,王弘义虽然慢慢放弃了寻找,但心中却一刻也没有忘掉她,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续弦。冥冥中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还会见到虞丽娘。可王弘义万万没想到,在不久前甘棠驿的那场劫杀中,他竟然真的与虞丽娘重逢了,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此时的虞丽娘早已成了别人的妻子,并且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当时,他多么想质问虞丽娘当年为何不辞而别,又多么想告诉她,自己这么多年来是如何疯狂地寻找和思念她,可当他看见虞丽娘那双刀剑般饱含仇恨的目光,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那一夜,王弘义悲欣交集,却又万般无奈。
打斗中虞丽娘重重击了他一掌,把他伤得不轻,可那一夜的王弘义知道,自己真正受伤的并不是被她重击一掌的胸口,而是被命运无情戏弄后那颗鲜血淋漓的心……
此刻,王弘义把自己这些年的心路历程都一一告诉了楚离桑,并请求她的原谅。
“你就是这么请求别人原谅的吗?”楚离桑一脸讥嘲地看着他,“把刀架在别人的脖子上,然后叫人原谅你?”
王弘义赶紧示意手下把刀放了下来。
“桑儿,能告诉我,你娘她……她后来怎么样了吗?”甘棠驿那一晚,王弘义只知道虞丽娘被韦老六刺了一刀,估计伤势不轻,却不知后来的结果究竟如何。
“拜你所赐,”楚离桑盯着他的眼睛,“我娘她走了。你想不想知道,她临走前对我说了什么?”
虽然早已预感虞丽娘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王弘义还是止不住心如刀绞。“她……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是她的——仇人!”
王弘义又是一震,眼前忽然有些发黑。倘若自己这辈子唯一心爱的女人是带着对自己的仇恨离世,那王弘义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冥藏,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觉得都已经不重要了,把我养大的人是他。”楚离桑一指辩才,“在我娘最无助的时候,守护在我娘身边的人也是他,所以,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辩才闻言,大为动容,眼中泛出了泪光。
此刻,五六个黑衣人仍然拿刀架着辩才的脖子。王弘义酸涩一笑,挥了挥手,那些手下只好把刀放了下来。
“桑儿,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你们……走吧。”王弘义一声长叹,“不过,必须把《兰亭序》和天刑之觞留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楚离桑冷冷道。
王弘义给了手下一个眼色。几个手下这才赶紧解开辩才的包袱,却见里面只有几件衣服,别无余物。王弘义眉头一紧,眯眼望着柳杉树林的方向。他知道,东西若不在辩才这里,那便一定在萧君默手上。
就在此时,一支冷箭突然射来,射倒了旁边的一个手下,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箭呼啸而至,另一名手下应声倒地。
王弘义勃然大怒,抬眼望去,赫然看见萧君默正背着箭囊,手持弓箭,双足横跨在两根五六丈高的大竹子上,身体随着竹子的弹性一晃一晃,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方才,萧君默利用过人的轻功游走在一棵棵高大的柳杉树上,把冥藏手下的十几名弓箭手全部清除掉了,然后反过来朝下面的那些黑衣人放箭,一转眼,十几个黑衣人便或死或伤,全都倒在了他的箭下。韦老六和几个会轻功的手下一直在大树间追着他,无奈却被华灵儿死死缠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手下被萧君默收拾得一干二净。
“杀了他!”
王弘义一声怒喝,便带着十来个手下蹿上竹子,对萧君默展开了攻击。这些人的轻功显然比韦老六那边的人好得多,萧君默不得不背起弓箭,挥刀迎敌。此时,华灵儿与韦老六等人也杀进了竹林。一时间,几十条身影在茂密的竹子间飞来飞去,一丛丛竹枝被哗哗啦啦地砍落下来,纷纷扬扬的竹叶在阳光中簌簌飘飞。
楚离桑大声叫辩才赶紧先走,然后捡起地上的龙首刀,准备加入战团,可没跑出几步,忽然一阵眩晕,身体也紧跟着摇晃了起来。
她肩膀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另外,王弘义飞镖上那足以致人晕厥的麻药也开始起作用了。
辩才连忙跑过来:“桑儿,你怎么样?”
“我……我没事。”话音未落,楚离桑便一下晕了过去。
辩才慌忙把她扶住。
此时萧君默正与王弘义等人杀得难解难分,一看楚离桑突然晕倒,大为焦急,遂不再恋战,一个急攻将王弘义等人逼退少许,然后收刀入鞘,返身抓住两株竹子,利用身体下坠的重力将竹子掰弯,接着突然松手。王弘义等人不知是计,恰好迎上前来,只听砰砰几声,王弘义和六七个手下同时被竹子弹回的巨大力道撞飞了出去。
萧君默轻盈落地,正要跑向楚离桑,却蓦然看见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米满仓。
刹那间,他的心口一阵绞痛。
这一路走来,萧君默与这个原本并不熟识的年轻宦官早已成了生死弟兄。虽然他开口闭口总是钱,看上去一副守财奴的嘴脸,可萧君默知道,这家伙骨子里头其实比谁都仗义!从被迫营救辩才父女、跟着他逃亡的那一天起,米满仓就把命交给了他,对他付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可今天,他却把这个兄弟的命丢在了这座大山之中……
眼下情势危急,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悼念和感伤了。萧君默强忍悲伤跑到了楚离桑身边,观察了一下她的伤势。还好,两处伤口都是轻伤,并无大碍,他稍稍松了口气。此时华灵儿也跑了过来,萧君默把身上的箭囊和弓箭扔给她,然后背起了楚离桑。辩才和华灵儿想往山下的方向跑,萧君默忙叫住二人:“现在不能往开阔的地方跑,只能往山里面去,利用复杂地形甩掉他们。”
说完,萧君默便背着楚离桑往竹林深处跑去,辩才和华灵儿紧随其后。
王弘义和手下们被那两株竹子打落在地,纷纷咯血,都伤得不轻。韦老六等人手忙脚乱地扶起他们。王弘义喘着粗气,沉声道:“快追,东西肯定在萧君默手上,把东西和我女儿抢回来,其他人格杀勿论!”
“您女儿?”韦老六一脸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