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像是一把利剑,破开了秦白毅看似坚韧的外壳。他的手指在抖,不停的发颤,连他试图开口组织的谎言都显得破碎不堪。
秦白毅想说“不是”。但在祠堂里,站在骨祠前,他说出一句“不”就用尽了全部力气,说不完剩下的话。
榕树舒展着巨大的枝桠,投下沉甸甸的影子。秦白毅盯着地上聚成了一汪的黑色,心里想,看啊如此枝繁叶茂的大树,若非低下头,又有谁能看见它影子里的藏污纳垢?
秦白毅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缓过了过来,他盯着地面,对陈寒道:“警察那里有结案的所有报告,你可以去看。”
陈寒有些失望,她原以为秦白毅既然会在晚上追着他们来祠堂,又怀着一颗希望他们帮忙的心,多少会将事情据实以告——没想到她和赵明都这么赌了,秦白毅居然还是选择保住秦家的面子。
陈寒突然有些心累,她确实想弄清楚秦家的事情,也想为她倒霉的师父出口气。可秦白毅自己不配合,她又为什么要管这烂摊子,她师父不都在丢了肉身后,就不再回来了吗?
陈寒垂下了眼,看着手里那枚戒指,打算将戒指还给秦白毅,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她迈出了一步,秦白毅却抬起了头,接着道:“要看你们得快点——这份资料大概只能再存在几天。”
陈寒惊讶地看向他。
秦白毅面色宁静:“收集证据比较麻烦,但好在也不是无路可走。秦青是被谋杀的,我也算是帮凶。”
陈寒停下了脚步。
秦白毅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定要说,就去堂叔爷面前说个清楚吧。”
众人便回了骨祠里。秦白毅搁下手杖,艰难地跪下,双手微颤着为秦青烧了份纸钱,磕了三个头。他跪在秦青的冰棺前,对陈寒等人开口:“我简单一点说,就从我发现这里的秘密开始说起吧。”
秦白毅作为秦家这代的家主并不容易。秦家的气候已经走到了头,谁都能看得出来。他虽然靠着自己,搏出个大家的身份,但也就只是空有一肚子学识罢了。这学识既换不来权利,也换不来金银,家里十分不满。家里不满,秦白毅自知无能,也不敢过多反驳。直到三年前,他被秦三叔叫进了祠堂里,听三叔说了秦家一代代相传的秘密,震惊得难以自已。
这秘密就是骨祠,就是秦家历经近百年如此多的磨难,依然流长的真相。
依照秦白毅的观点,这种害人害己的东西不能留,应该尽早找个高僧将骨祠拆了,将亡灵超度。但他的这个想法却被秦三叔呵斥——骨祠一旦开了头就不能结束,你想让家族彻底毁了吗!
秦家如今不比当年子弟众多,几乎没有合适的献祭人选。但秦三叔不知道从哪儿认识了高人,从那人手里得到一小块鳞片。将这块鳞片埋进了骨祠里,骨祠便能接受血脉不同人——虽然能维系的时间不长,但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秦白毅反抗不能,甚至因为他曾经想要反抗的态度,族里刻意存了要敲打的意思,最终定下的人选是他最难以接受的选择。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迫接受,目睹着骨祠血腥的人祭重新开启。这次的人祭,帮秦家又鲜花簇锦了三年。
这三年里,秦家瞄上了已经分出去、位于g市的一脉。秦白毅觉得这种事情不能这么下去,便开始打听有能耐的大师,一来二去,他找到了秦青。
秦青本来就是秦家人,秦白毅对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出于昔年养育恩情,秦青答应帮忙。但秦白毅没想到自己带回来的不是救星,而是秦三叔他们眼里新的人祭。
秦青是个修仙的,道法高深。秦白毅还记得秦三叔和他提起秦青时,满意道发光的眼神。那副眼神,全然就是屠夫瞧见了上好的猪仔。
秦白毅意识到不妙,他想要去提醒秦青先逃,但又觉得秦青道法高深,秦三叔未必能奈何的了他。况且若是秦青当真走了,秦家又要怎么办?
所以秦白毅忘了,秦三叔是没有奈何秦青的能力,但给了秦三叔那块鳞片的人可以。
等秦白毅发现的时候,秦青已经死在了街上,秦三叔给了他电话,让他把尸体领回来——骨头他们要用。
秦白毅接过秦家的时候,曾在祠堂里跪着许过誓,要承接秦家的组训,要坦荡于天地乾坤,要领着秦家上下清正为人、持家、当世。
但在他接手不过二十年后,忽然发现,天地乾坤后是万丈深渊,枝繁叶茂下是阴影重重。
而他已满手血迹,泥足深陷。
第41章 骨祠08
“……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
秦白毅他心里一直藏着的事情全都倾倒出口后, 那块一直压着他喉咙口的石头仿佛也消失无终了。
他由衷的感到松快,事情一旦开了头,剩下的那些话也更容易说出口。
秦白毅道:“我也做了很多功课, 比如秦家的骨刺是建于民国初年, 当时第一个被选中用来作为人祭兴建骨祠的——”秦白毅顿了顿,接着道:“是秦青的妹妹, 秦微澜。”
秦青按照排行,名字全称应该是秦微青, 排微字辈。秦白毅找回了秦青, 自然也忍不住对他探查一番。秦青的年纪对于现在的秦家而言, 辈分实在是太高了,以至于认识秦青的人都死了干净。秦白毅还是靠着翻几代前的老族谱,才从修改的痕迹里找到了他的名字, 也找到他名字下,被用以了人祭的妹妹——秦微澜。
两个人同父异母。秦青是三房正室的儿子,秦微澜的母亲却连妾室都算不上只是个卖唱女。是当时的族长见不得秦家的血脉留在勾栏瓦肆之地惹人笑话,才将她接了回来。
也正是这样的身份, 才使得秦家决定要修骨祠时,第一个便选中了她。
秦白毅道:“但我也只知道这么多,更多的资料族里已经没有了。堂叔爷也没有和我详细的说过。我想着他当初愿意帮我, 除了养育之恩,大概也有这一位的原因。”
陈寒伸手扶了秦白毅,却被秦白毅避了开来。他费力的拿过手杖又撑起了身子,整个人显得狼狈而疲弱。陈寒看着他的样子, 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腿……?”
秦白毅沉默了一瞬,而后才道:“是我软弱的报应。”
秦白毅似乎不愿意多提及他的腿,他的目光投向赵明:“我已经将我知道的全部真相都告诉你们了,我欠下的会一点一点慢慢还,两位毕竟不是我秦家人,如今得了真相,即便只想做个旁观者见我秦家罪有应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眼见着秦白毅拄着拐杖就想要走,陈寒出声道:“罪有应得?骨祠一日不垮,罪有应得是你的妻子,是我师父的妹妹,还是你戴着护身符的三叔和帮凶的你?”
秦白毅闻言僵住了身子。
陈寒道:“你不愿意说,那我来说吧。你的这条腿是被你妻子害残的吗?因为她被选做了人祭,而你却没有勇气去救她。”
“她记恨于你,所以害得你断了腿。”
秦白毅听着陈寒说完了她全部的猜测,方才颤颤巍巍的合上了眼,周身的气息却出奇的宁静。
“是我应得的。”他平静道。
秦白毅转过了身:“三叔背后的人我从没有见过,不过能杀得了堂叔爷,想来也是个中高手。两位如果下定决心不再管这件事,最好在白日前回去。如果让三叔瞧见了你们夜探灵堂,不知道会不会横生出狠心来。”
赵明听这话不是滋味,他问:“这是想我们帮还是不想,激将法也不是你这么用的吧?”
秦白毅没有开口。除了赵明提起了他的妻子让他失控了一瞬外,这名中年男人在叙述的过程中便渐渐恢复了沉静与雍容。仿佛赵明先前见到的所有脆弱都只是错觉,秦白毅还是他们前日见到的国学大家,气度渊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