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薛五房梁悬挂的铃铛叮当作响,声音响亮且急促。正和梁盼弟对面饮酒的薛五眉头一皱,“大娘子房里出事了!”说话间待起身,梁盼弟却已经先一步抓住她的手。
“慌什么?她今天和林海珊见面,不会出什么事。你说在我房里喝酒没听到铃声是了。”
“那林氏是个强盗,怕野性难驯,大娘子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两下争吵起来怕大娘子吃亏,相公回来一准闹脾气。”
“进仔发脾气有我对付,不关你事。”梁盼弟对于林海珊的毛病非常清楚,想着现在张舜卿的处境,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油然而生,微笑道:“我认识林氏很久了,野性自然是有的,胆子也很大,但是不至于把大娘子怎么样,无非是让她吃点苦头罢了。这个女人平日霸道,在内宅里一手遮天连老太太都怕她,也是到了该吃点亏的时候,这叫做报应。来,喝酒喝酒!”
薛五看着梁盼弟胸有成竹的样子,再想着张舜卿的威风,举起杯一饮而尽,“你说的没错,来,喝酒!”
范进回府的时候,林海珊已经走了,由于张舜卿下了封口令,家里没有人敢提起这次会晤。范进只感觉妻子今天表现有些狼狈,又有些格外羞涩,除此以外便无什么变化。等到晚休息之时,蜷缩在范进怀里的张舜卿忽然道:“相公……妾身觉得林海珊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人在海几年未必看得到你一次,难得团聚要多陪陪她,你有时间多去会同馆,带她在京里好好玩玩。大员那个地方是个海岛,小孩子在那里总是受罪,我看不如把孩子接回府里来养,不管怎么说,都是范家的骨血不能留在外面。”
“娘子……孩子的事不是我有心瞒你,而是是在……”
“看你说的,难道我的心胸那么狭窄,连个孩子都容不下?为妻又不是妒妇,只要相公欢喜,我什么都不在乎。”张舜卿想着白天那疯狂的一幕,只觉得周身如同火烧,只盼着那魔女千万不要再来,有退思陪着她不会来找自己麻烦,只要达到这个目的足够了。
庞大的帝国机器开足马力运转,林海珊与大员的命运不可逆转,个人难以对抗。随着圣旨下发,兵部、礼部的公也随即发出,大员岛被设为大明的羁縻州,寄饷于广东镇台。至于不寄饷于福建而是广东,自然也是范进的考量。这样的行政从属关系,距离大员较近的福建管不到林海珊头,而能管到林海珊的广东又鞭长莫及,能保证林海珊的高度自主地位,不至于受制于地方官府。在接到圣旨以及告身之后,林海珊由海霸主林魔女变成世袭罔替的大明土司,为国朝戍守海疆的干国忠臣,不但有了合法身份地位,连大明原有的澎湖巡检司,也列入大员管理范围内。
除此以外,大员港被朝廷批准为两洋海商停舶补给之地,所有在大员停靠的船只在停舶期间,归属大员土司管理,生杀大权皆操于林氏之手。虽然名义没规定大员是否允许贸易,但是大家都不是傻瓜,船既然停在大员,又接受大员管辖,那是否贸易还不是林氏说了算?
事情已成定局,不能变更,但是失败者并不会因此而甘心失败。水面之下的暗流依旧,藏身于暗影的凶兽收敛爪牙,等待着时机扑出伤人。
张四维府内,一位峨冠博带的老人正与张四维对弈。能够与当朝次辅手谈,自也非等闲人物。老人自己是闽地大儒,家更是福建地方豪绅,于福建一省都是数得着的望族巨姓。
这等人家与海贸自然脱离不了关系,作为闽地有名的善人,王家每年赈济难民协办军饷乃至帮朝廷购买火炮修造军舰所费的银子不下三五万数,如此巨大的花销,自是从海而来。大员自由贸易港的出现,对于他们而言,自然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老人年岁虽大思路却很清晰,落子如风,棋风温尔雅,如同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海为闽者田,既然是田,人人都可以耕。我王家耕读传家最讲道理,海是天下人的海,姓王的可以做生意,其他人自然也可以。只是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哪里可以做生意,哪里可以做什么生意,都是定好的事。林氏不守规矩,硬要另起炉灶,这让人难做了。再说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带孩子,非要学人家当海王,这客不是个好兆头。当日汪五峰闹得东南不靖,这天下总不能再出个汪直。自古以来乾坤阴阳皆有定数,阳气盛则国兴,阴气盛则国破。老朽听闻,江宁一带民风败坏,女子读书进学之后,便不肯依从父母之命婚嫁,找不到合适的相公,便自梳孤老。衙门不但不干涉,反倒设立商铺作坊,给这些自梳女以谋生门路。如今海又出了女土司,这天下阴气太重,凤磐相公身为宰执,也不能听之任之啊。”
张四维微微一笑,“洛翁见教的是,不过说来惭愧,我这伴食宰相不过是个虚好看的,有职无权很多事管不到,怕是有心无力。洛翁忧国忧民,拳拳之心让我辈敬服,不过在我看来,事情远没到那般地步。阴阳二气互有消长,如同天道轮回,本是寻常事。男子如参天之树女子无非藤萝,支撑天下的只会是栋梁,不会是藤蔓,这一点王兄不必在意。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像这枚棋子,四周活路断绝不攻自破,何须在意?”
他的手指向棋盘,老人看看棋盘摇头道:“凤磐相公怕是看差了,这枚棋子若是孤立无援,自是枚无用手。可若是生根发芽,便可做成一条大龙。”
“所以切断它的路,断了它的气是了。”张四维微笑着落下一子,“不要等它做成大龙,先断掉它的路,这枚子在与不在都不足为虑。这枚子说到底,也只有一条路,断掉它很容易的。它的路在明处,我要断掉很容易,我的路在暗处,想要断很难,一明一暗,这局棋的输赢,早已经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