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一家在乡下住的乃是本地乡绅的宅院,南方虽然不流行北方那种深宅大院,但是安排张居正父女随员也是绰绰有余。原本的主人一家早已经欢天喜地搬出去,留守的全是张家仆役亲随。
等到张居正与范进从堤回来,天已经到了四更,房间里依旧点着灯烛,阿古丽与张舜卿全都迎出来,一个接过张居正手蓑衣,另一个则把范进的蓑衣斗笠都摘下来。
阿古丽早预备好了热手巾为张居正擦去头身的雨水,又吩咐下人赶紧把热汤端来给相爷驱寒。张居正笑道:“老夫虽然了几岁年纪,人却没有那么娇贵。自为官以来,初为词林坊局,后转祭酒,再为阁臣,一路都是在京里打转,人们多以为我不通庶务,却不知在家乡时老夫也不止一次视察堤坝,观看农桑。若是自己心里没个定数,又如何治的住那一干贪官污吏。这顾堤名字起的太大了点,但是修得委实是牢固,在这等大雨之依旧固若金汤,着实是用了心的。不过凭这一段堤坝想叫顾堤,也未免太容易了,退思你告诉他,除非把整个元的水坝全部修成,否则不准叫顾……”
这当口张居正已经擦过脸面,却见爱女正拿这手巾给范进敷面,这相府娇女几时做过伺候人的活?眼下竟是有侍女不用,自己手动作,让张居正心里既是心疼女儿,又不免升出心爱宝物被人强行夺去的心疼感觉。
“不知羞的丫头,也不怕让人笑话!”
张舜卿微笑道:“顾世兄纵然有通天本事,若无得力方面支持,又如何筑的成这样的堤坝?女儿问过他的夫人,当初顾实也曾修堤,结果被人给毁了。这回他修堤时又得罪了那许多人,若不是退思为他撑腰,凭那些人的手段,这堤一准修不成。女儿这是替百姓答谢修成大堤的功臣来着。厨房里炖了五更鸡,还有人参汤,等到天亮女儿送到老爷房里,现在老爷还是先休息一会吧。一夜未眠又冒着这么大的雨堤,可要仔细身子。”
“你总是有道理!”张居正无奈地哼了一声,阿古丽及时地一拽张居正的衣袖,将后者拉倒内宅去休息,书房里只剩了张舜卿和范进两人。
虽然分别的时间也是几个月,但于张舜卿而言,却已经如同几年那么久。何况两人本来已经逾越了红线,这时小别重逢,如何还坚持得住?在城里时,因为阻碍重重,人多眼杂,两人强忍相思只以眉目传情,再不是阿古丽充当捎书鸿雁,为两人传递消息,只有在张舜卿拜客时,范进能跟随几次,但是于两人而言,那点时间都嫌太短。是以,张居正一走,范进按捺不住心情,一把抱住张舜卿。后者也反抱住他,紧紧缠绕在一处。
过了好一阵,张舜卿才道:“你胆子真大,不怕爹去而复返,或者三弟一步进来?”
“三弟在三声慢房里呢,不会过来的。我这次把这厨娘带进来,是为了控制住三弟,省得他碍眼!再说来了也不怕,我和我自己的娘子亲近,天经地义。”
“还没成亲呢,叫娘子,当真不知羞。”
“知羞做什么?我只要娘子,不要面子!让我尝尝看,娘子嘴的胭脂,是不是还这么好吃?”
两人此时当然不可能在书房里剑及履至,但是**,却不是外面的大雨所能熄灭的,乃至分开时张舜卿面红耳赤衣衫不整,也是难以避免之事。她将头靠在范进怀里,拳头轻轻在他胸前捶打着:
“你只晓得哄我!我在家里每天为相思煎熬,只好看咱们两人当初画的那些小肖像,再不是看偷偷藏下的那几件你贴身衣服,想着你的模样。到了晚,梦里也是你我在一起的情景,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你倒好啊,薛五麻子不在,有了那个赛贵妃!还将她带来见爹,那妇人一看是狐狸精,听说她还怀了骨肉。若是依着我的脾性,我非要……”
说到此,张舜卿的眼眶通红,平素里号称女相国的女子,三言两语可开销人命,如宋氏这等女子落到她手,也不过是拉扁锤圆任意拿捏,要其性命也不过指顾间事。但是念及范进的态度,她嘴说得虽然狠,实际什么都不敢做,内委屈一言难尽,此时发作开来,竟是要落泪。
原本她倒不是个小心眼的,尤其宋氏这种过不了门的闲花野草,在她看来与清楼女子没什么区别,还不如家里的丫头,偷了便偷了不当回事。这里面最大的原因,还是宋氏怀了孕。
虽然对外说是杨世达的遗腹子,但是张舜卿何等样人,自然猜得出这孩子是谁的。她和范进虽然暗通款曲,但不敢怀有骨肉,刻意避免。眼下野孩子反倒抢在自己这个正房前面出来,这已经让她心里难以接受,再一想到未来范进要在这任待好几年,到时候宋氏带着孩子,俨然一家三口合家团聚过日子。那妇人虽然容貌不及自己,却也风搔的很,几年生活下来,若是爱郎与她们有了感情可该如何是好?
一念及此,张舜卿心里竟是恐惧远大于嫉妒。但是堂堂相府千金若是自陈怕竞争不过一个熟妇,又怕丢了面子,这种畏惧只能藏在心里,对谁也不能提,自然更加委屈。这些话当着父亲不能说,范倒还要帮着范进促成与宋氏的合作,心凄苦一言难尽,直到这时才如长江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爹爹从小宠我,几个兄弟也不如我受宠,从小打架是我占风,他们都要让着我。到了长大之后,几个嫂子也要让我三分,大母面前我亦说一不二。是嫁你这小书生,大母也都遂我心愿。大母还教我过门之后要收敛心性,学会当一个媳妇,不要跟丈夫耍性子。却不知她那宝贝孙女,被人欺负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