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我并不认为我和方婉对李锐做的事不需要付出代价,今日之事,虽是报应在我的内弟身上,但我并不觉得你的立场有错。我只想问你,如今这个局面,是你指使那女人做的,还是自行发展的结果?”
李茂的语气十分平静,若忽略他话语中强烈的质问语境,任何一个看着这两位尚书对话的人都以为他们是在闲聊。
张宁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很重要吗?我不觉得现在来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再说,若真是我指使与她,我又为何要老实承认?”
无论是不是他因势利导的结果,事情已经发生,两家即使不结仇,也不可能再做朋友。
这自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但进行到这一步,他也不觉得后悔。
李茂并不说话,只是凝视于他。
也许是张宁心里也有一丝愧疚,也许是李茂的凝视让他有些触动,张宁终于还是开口:
“我承认我示意胡仲亭把女儿嫁给方毅是刻意为之,这女人风声不好,我设了这个美人局时,并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就如你设计捧杀我的侄儿却被邱老太君识破而制止一般,我没有那个本事插手你内弟的房中之事,只是想看看那女人能做到何种地步而已。”
“此事虽是我设的局,但若是方毅能如你一般控制住自己的色欲,亦或者杨氏手段厉害一些弹压住这个女人,今天的事都不会发生。归根结底,无非是方毅和杨氏太蠢,事情才演变到这种地步。”
张宁一点也不避讳和李茂说这些。到了他们这个地位,无论如何都不会撕破脸皮。
他李茂虽然贵为信国公,可他也并不惧他。
李茂有错在先,他设局之时,他看不出李茂和方氏有任何悔改的意思。待知道李茂似乎有所改变,他也不会无聊到再去要回那个妾室。
事已至此,他除了痛快,也没有任何愧疚之意。
李茂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兄长喊你张兄,我便也称呼你一声张兄吧。”李茂开口。
“不敢,信国公喊我的字靖之就好。”
“张兄,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聪明人的。诚如我、我妻子、我内弟、我内弟媳,乃至我岳父方老大人,都只能算是个普通人。普通人会怯懦,会犯错,会因色欲而把持不住自己,但张兄,我不知道聪明人是如何过他的一生的,对于我来说,像我一般的平庸之辈,有时候只要没有给他那个犯错的诱因,一辈子也不会发生那种结局。甚至如我这般的平庸之辈,若无人诱导,一辈子也不会去想那些诱惑。”
“我承认确实犯了极大的错误,所以你当初设了这个局报复我们夫妻,我并无怨言。但因为你的谋划,我那内弟和内弟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回头的机会了,我岳丈一个好好家也面临支离破碎的情景,我作为他们的亲人,此事让我无法释怀。”
“正如你当时无法释怀一般。”
“得知你并非幕后指使之人,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我原本想和你好好沟通,能够解开这个心结才。但看你从头到尾都不觉得这两条人命和你有一丝关系,我便知道自己与你并非一路之人。事已至此,我亦不再多言,我知你对我成见颇深,但日子还长,我如今自认对李锐视若亲生,你若有心,便请继续视之。”
李茂拱了拱手,“只希望张兄看在李锐的面上,不要再误伤无辜,李某在此先拜过。”
“你休要拜我。当初你府中邱老太君向我求助,你可知我是什么心情?若不是我尚有理智,你以为你信国公府还有安宁之日?”张宁冷哼一声。“方氏愚蠢,又行巫蛊之事,你处处维护,在我看来,便是在委屈我的侄子。你若有一丝愧疚,就应该知道如何取舍才对。”
“张兄,正因为我是你眼中的庸人,所以我做不到。”
“无论是侄子或是妻子,在下一个都不想放弃。也许你觉得在下卑鄙懦弱,但我活在当下,又是如此的心性,便只能如此选择。张兄,我并不是能够大义灭亲之人。”
李茂自知大家立场不同,再说也是无益,抿了抿唇,又忍不住说道:
“张大人,我们李家,从来都不是能大义灭亲的人家。大嫂当初以先皇探子的身份入了我家,替先皇监视我家的一举一动,我父兄虽然后来知晓,却依旧待大嫂一如往昔。乃至后来我大哥身死,大嫂落水而亡,父亲为何让爵位落在我的身上,并不只是因为我是嫡次子的缘故。”
张宁像是看着疯子一样看着李茂,眼神里都是莫名其妙。
“李国公,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茂在张宁的身上看不到一点动容,只有满满的诧异。
莫非他并不知道张老大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张静为何刻意接近他的兄长?
他真的不知道张家已经涉嫌谋反,张静已经把两家都拖入抄家灭族的可怕境地里去吗?
这实在没有道理。
“你根本都不知道张静对我家做了什么。张静又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进的我家。我妻子从一娇柔可人的妇人受人教唆,变成了心思恶毒的面目可憎之人,都与其有些关系。在整件事中,只有我是罪孽深重的,因为只有我是自己起了恶意,纵容了妻子的行为。”
“我只问你,张静真是你的亲生妹妹吗?”
李茂像是感受到一种极度的疲倦似的,用干涩的声音费力的说出了这句话。
张宁露出被人揍了一拳的表情,脸色发白地问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话是什么意思,还请张大人回去问问令堂吧。”
张宁家中祖父和祖母都已经去世,父亲当年也死于肺病,只余下母亲。
他母亲身子硬朗,前些年还能跟着她去外地任职。张宁是个孝子,这么多年来,家中大小事情都是他母亲管着,好在他妻子赵氏性情还算豁达,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什么矛盾。
张宁不知道李茂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张宁却知道李茂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他和李硕、李蒙都不相同,他对于不明白的事,向来是直言相问的。
那么,这就有可能是真的?
张宁带着一肚子疑问回了家,等回到屋里,却看到妻子恶狠狠地把一本簿子摔到桌子上,气的柳眉倒竖的样子。
“怎么,家里小的又让你受气了?”张宁两个儿子调皮的很,偏赵氏又是个严母,两孩子屁股开花是常有的事。
赵氏不理他,对着张宁甩脸色。
“怎么了?凡事有商有量才能解决。爱妻有何不忿,不如说出来听听?”
赵氏一拍桌子,把那本簿子丢在张宁面前。
“我们家媛娘明年就要出嫁了,老太太订婚时说好嫁妆公中出一半,我们房里出一半。我们家长女出嫁,怎么也不能太难看吧?老太太说好了会好好添妆,不会让我们家被江家看不起的,可这才一年不到,老太太就变卦了。”
“老爷你看看,这添的都是什么东西?”
张宁一脸疑惑的接过簿子,翻了几页,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这上面的东西虽然也不错,但没有一件是珍贵的东西。他甚至还看到了家里几件搁了数年的金器。金子搁久了就会发沉色,这样的东西,做了陪嫁是十分难看的。
但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女,张宁也只能无奈的合上簿子。
“既然母亲不愿添些贵重的,那就从公中先取了钱,再多置办点吧。老太太房里的东西自然是老太太管,做儿女的还能图谋父母的东西不成。”
“可是你家就你一个嫡子啊!”赵氏泪珠子滚了下来,“不留给你,留给谁?我们家大娘子嫁的可是江家,我们张家也是大族,怎么就拿不出一些好东西了?老太太说的好好的,才半年,到底我做错了什么,要这么对我?就算看我不顺眼,她孙女也没错啊!”
赵氏一说起管家和财产心里就委屈。她自诩是个坚强爽利的人,可为着老太太手头紧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气。
“还有公中的钱,我年后没多久就去取了,老太太说年前花了不少钱,叫我过两个月再来。这都夏天了,我去要了三次,三次都推了回来。我只能拿我的嫁妆和房里的积蓄置办新货做嫁妆。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置办的,等再过一阵子,仓促之下能办出什么好东西?”
“若是在江家面前丢了脸,我们家媛娘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啊!”
“公中钱没给你?那你一直用的是私房钱?”张宁不可思议地问妻子。张媛的嫁妆他们家是从小就在替她置办的,但那些都是大件,真的贵重的首饰头面和压箱的金银都不能太久。贵重衣料放几年也会败色,一般都是在定亲后才开始置办。
他们家算是高嫁,嫁妆更不能少了,可他妻子却说……
张宁想到李茂的话,又想到从小到大父母祖父对妹妹比他更为爱重,心里有了不安的想法。他忍不住安抚了妻子几句,亲自去老太太房里问。
老太太院子里,随身伺候的婆子先说老太太要睡了,后来见张宁执意要见,只好通报了老太君,请了张宁进去。
张宁把赵氏如今置办嫁妆的难处说了一二,请他娘先支出一笔现银来。结果老太太垂着眉眼,直接就说公中没钱了。
张宁顿时觉得可笑,他家又没什么花销,他明里暗里的银子七分都归了公,三分在私。他家在老家京城都有无数庄子田地店铺,不敢说富可敌国,至少也算中上的人家,如今老太太却说公中没钱了?
张宁颤抖着伸出了手掌,指了指自己,不知为什么冒出来一句:
“娘,我是不是您抱养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