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锦终于被推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入目的是弹墨湖色帘帐,与昨夜一般无二。
那是一个梦。
梦境如船过水无痕,只余顾云锦额际细密的汗珠,诉说它的存在。
方才推醒她的,是一个相貌柔弱的美妇,此人便是顾云锦的生母林氏。林氏今年三十出头,身段娇小玲珑,看着不过二十四五。
林氏见顾云锦终于醒了,忙执帕细细拭着女儿额上冷汗,蹙眉问道:“锦儿,可是魇着了?”她面上担忧之色难掩,“要不我禀了夫人,给你请个大夫瞧一瞧。”
她是妾室,主母亦非好相与之人,但林氏就生了一女,视顾云锦为眼珠子,涉及女儿,她自仔细万分。
顾云锦回过神,忙拒绝道:“姨娘,不用的,我没事。”
生母不能唤娘,她自是不愿,只可惜礼制如此,且隔墙有耳,要是不慎被人听了去,母女二人都有大麻烦,因此这些情感只能放在心上,彼此深藏。
林姨娘仔细打量女儿面色,未见异常,她略松了口气,但仍有些不放心,轻声问道:“锦儿,你可是又做了那梦?”
顾云锦闻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头回梦魇之后,顾云锦就与林姨娘说起过。
这个异常真实的梦境,自幼时起便缠绕着她,让她难分梦里梦外。
她看不清男子的脸,冗长的梦境,醒来亦忘了大半,只那凄然眷恋的目光,却始终深深印在心头。
还有……
顾云锦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胸前位置。那一箭来势凶猛,直插她的心窝,那种冰凉的钝痛感非常清晰,让她觉得,中箭之人就是自己。
她一直有种难言的直觉,这一切是真实的。
顾云锦垂眸,这会是预示梦么?
她上辈子卒于连环车祸,本以为一了百了,却不曾想,还能带着记忆投生于古代。自此之后,顾云锦对于冥冥中事有了敬畏。
亦是如此,她此刻方会这般想,换了上辈子,顾云锦必定嗤之以鼻,说不得还会看看心理医生。
只不过,此刻她当然不会如此说,顾云锦笑笑,对林姨娘:“不记得了,方才醒过来就忘了。”
只左手那灼热的温度仿若还在,她忍不住蹭了蹭薄被。
顾云锦上辈子去世后,没想到还能带着记忆再世为人。她这辈子的祖父是现任武安侯,生有二子,长子为世子,而次子便是顾云锦的父亲顾继严。次子不能承爵,于是顾继严便科举出仕,谋求前程。
顾云锦两三岁时,便随父亲一起外放出京,直至月前顾继严接到调令,他方携了家眷回京任职。
父亲心中欢喜,一路急赶,眼见就要到家了,不想他却染了风寒,病倒在床。
时间还算充裕,顾继严便不愿带病回到父母跟前,于是,便停了下来。
此地已是通州,顾家在这里有庄子,一行人前日刚刚落脚。
这一路舟车劳顿,众人疲惫不堪,因此顾云锦的嫡母传了话,推迟了请安时间,因此林姨娘方能一早便过来女儿房中。要知道平日这个时候,她已经前往正房伺候主母了。
顾继严其人,是一个十足的古代士大夫,他重子嗣,尤其嫡子,似顾云锦般的庶女,他虽不蔑视,但也并不放在心上,连同一干妾室,皆尽数交到嫡妻许氏手里,再不多问。
而顾云锦的嫡母许氏,是一个厉害人物,顾继严膝下有二子,全是嫡出,余下的姨娘,能养住的都是女儿。
林姨娘母女,都是在许夫人底下生活,顾云锦在此间已有十五年,早清楚自己身份不过。
既无不妥,就没必要陡生波折了。
顾云锦吁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努力将悸动抛在脑后,扬唇对林姨娘笑道:“姨娘,我很好,你无需担忧。”
说着,她就着丫鬟搀扶,起了身,梳洗更衣。
且不论她一个庶出之女,如何能在两军厮杀之时被箭射死,若那真是预示梦,她仅凭些许记忆,亦无可奈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死过一次的人了,应更豁达些,能活着就一件极好的事。
顾云锦拾掇妥当,末了,她又执起玉梳,仔细地理了理额前刘海。
她的刘海很长,柔软的墨发贴服,遮住饱满的玉额与黛眉,一直垂落到眼睑处,挡住了小半张脸。
顾云锦极美,尤其眉眼部位,她有一双极艳的桃花目,那眸如点漆,黑白分明,笼罩着一层氤氲的浮雾。
这一双眼睛,看着本应极为妩媚的,偏其上是两弯细细的柳叶眉,端庄娴雅,柔弱惹人怜惜,将一切可能有的媚俗尽数抹了个干净。
天然一段风情,全在眉梢。
但对于一个庶女来说,太引人瞩目不是好事,适当收敛锋芒方为上策。顾云锦不是真正的稚童,无需林姨娘嘱咐,她自幼时起,便将刘海蓄长,堪堪盖到眼睑上方,不遮挡视线便可。
她平日见某些人,皆眼帘微垂,此举既能掩盖不少东西,也很符合时下闺阁淑女形象。
顾云锦心下对这些规矩实则不以为然,但无奈已投生此间,若能两全其美,便是最好不过。
“锦儿若非投生在我这没用的肚皮处,也不必受如此委屈。”林姨娘见状心酸,黯然道。
顾云锦放下玉梳,笑道:“姨娘,你胡说什么,我可是高兴得紧。”
生身之恩,多年慈爱,点点滴滴,顾云锦俱放在心头。她待遇及不上嫡女,或许未来还有波折,但她却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