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英把灶间让给了三个儿媳,自个儿正在屋里收拾她的大木箱呢,听了这话人还没出来,声音倒是先传了过来:“叫个屁!你自己不会看着点,没事儿就给搁屋里,有事儿去卫生所,你叫我有啥用?你今年三岁啊!”
宋卫民也是吓懵了,心说,刚才还好好的人,咋就突然一头栽倒了呢?赶紧把人扶住,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连着两宿没睡好的缘故,结果一看袁弟来那脸色,惨白得比落在房檐上的雪还白,嘴唇都有些发青了,又听赵红英在屋里吼的话,赶紧二话不说把人背起就往外头冲。
等赵红英从屋里出来时,院子里已经没人了,下意识的找毛头:“你说,咋回事儿?”
毛头顿了顿,似乎是在找感觉,然后起立站直:“‘啥都不用,没得治。’‘咋会这样呢?咋能这样呢?臭蛋啊,我的臭蛋啊!!’”
赵红英浑身一颤,许久没见这情形了,冷不丁的来了这一出,除了辣眼睛外,还真别说,挺亲切的。
却见毛头两眼一翻身子一歪:“三婶晕了,三叔就‘妈!!!’”毛头坐回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赵红英,“后面奶你就知道了。”
对,她知道了,所以往后有事儿能不能好好说话?!
憋了半天,赵红英也没憋出半句话来,只能捂着心回屋去了。心道,横竖是公社卫生所,就算没钱应该也会让赊账的。
事实上,宋卫民真没赊账,他昨个儿从赵红英处拿了五毛钱,早上带臭蛋去县医院看病,挂号花了两分钱,其他就没了。又不配药又不打针的,医生只是简单的给做了个测试,没收钱就让他们离开了。所以,他兜里的钱倒是够付这回的医药费。
就是这一去,宋卫民俩口子直到天都黑了才回了家。
“妈!弟来她怀孕了!”
赵红英心道,这话听着咋那么耳熟呢?甭管是语气还是用词,就连这时间地点都透着一股子格外熟悉的感觉,仿佛不是第一回了……一眼瞧见低头猛吃的臭蛋,她悟了。
“嚷嚷啥啊,都那么晚了,赶紧过来吃饭。”赵红英一面催促着一面拉拔着碗里的饭菜。
宋卫民倒是还好,他实在是习惯了,袁弟来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哪有人没到齐就先开吃了?想了想,她对宋卫民说:“卫民,你扶我去屋里躺着,然后给我盛碗饭吧。”
“成。”
这老宋家祖传的就是对媳妇儿好,上至老宋头,下至宋家哥仨各个如此。至于宋卫军,说真的,他现在是说天大地大亲娘最大,可平心而论,他那仨哥在结婚前,那也是这样的。你不能要求一个还没娶媳妇儿的人天天把媳妇儿挂在嘴边吧?
甭管怎么说,宋卫民对袁弟来那都是没话说的,先把人送回屋里安顿好了,再跑过来盛饭菜。
年关里,家里又不缺粮食,哪怕这俩到了饭点人没在,该他们的也没少一口。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铁锅里的稀饭还是温的,端上饭桌的菜却已经半凉了。
不过,宋卫民虽然疼媳妇儿,本质上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盛了一大碗稀饭,又给挟了不少菜,他赶紧送到屋里去。
袁弟来一看,稀饭加乱七八糟的菜,先是没了胃口,再一摸饭碗,只是半温的,挟了一口菜更是几乎没啥热气了。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她把饭碗塞回了宋卫民手里:“我没啥胃口,要不你给我冲一碗鸡蛋水?”
“好。”宋卫民又忙活开了,至于那一大碗的稀饭和菜也不会浪费了,回头他吃呗。
家里的鸡前些日子刚降温时就已经不再下蛋了,不过因为几只母鸡年岁都不大,又挺能下蛋的,赵红英舍不得杀掉,仔细养着,想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就又能下蛋了,比重新养小鸡仔划算。不过,就算老母鸡们罢工了,之前家里还是攒了不少的鸡蛋。
宋卫民先去堂屋里跟赵红英打了个招呼,然后才去灶间冲了一碗鸡蛋,不顾烫手赶紧先给袁弟来送去,看着她美滋滋的喝完了,这才接过碗出去吃那顿迟来的晚饭。
这档口,家里其他人早就吃完了,又因着冬日里天黑得早,强子他们几个索性回屋提前钻被窝了,赵红英也给喜宝擦干净了手脸,这会儿正在给臭蛋洗。
“妈,等下我来就好了。”宋卫民心里也不知道是啥滋味,咋说呢?上午刚听说大儿子废了,下午就又听说媳妇儿怀了,一时间真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高兴,这会儿看向臭蛋的眼神里格外得复杂。
“你俩还能顾得上臭蛋?”赵红英横了他一眼,“行,我就看着,你俩以后怎么对臭蛋。”
说完这话,她就领着喜宝回屋了,只把臭蛋留给了宋卫民,横竖这会儿院门也栓上了,连堂屋的门都是掩着的,不怕臭蛋又给跑了。
可宋卫民却是一脸的迷茫,他完全不明白亲妈最后那句话到底是啥意思。
没过多久,宋卫民发现,他看不明白的何止是亲妈赵红英啊,他连自个儿的媳妇儿都看不懂了。
臭蛋跟喜宝是不同的,喜宝只跟了袁弟来不到半个月,之后就被送到了张秀禾身边。哪怕后来,喜宝断了奶,那也是由赵红英接手的。简单地说,从头到尾,宋卫民俩口子也没对喜宝尽过任何做父母的义务,除了最开头那半个月。
可臭蛋却是打小就被他们俩口子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从出生后就一直跟爹妈睡在同一张床上。小婴孩儿时,是躺在床尾的,后来就干脆跟爹妈睡一头。别说晚间了,在上学前,他白日里都跟袁弟来黏在一起,半刻都不分离。
然而今个儿……
“就算要搭小床,也得明天再说。”宋卫民听了袁弟来的建议,很是皱了皱眉头,“再说臭蛋才五岁,叫他一个人睡觉,多害怕呢。”
臭蛋赶紧点头,他只是记性不好,这话还是听得懂的:“妈,我要跟妈睡觉,我怕。”
袁弟来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个投入了极大心力的儿子,可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咬着牙发狠道:“臭蛋你大了,你已经上学了,该一个人睡觉了。妈怀孕了,回头给你生个聪明的弟弟。”
“弟弟?”臭蛋有一群哥哥姐姐,虽然并不都是亲的,不过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家里最小的,大家伙儿倒是都让着他宠着他。冷不丁的听到弟弟,他有点儿懵了,“弟弟是啥?”
“你……”袁弟来睁开眼睛,又迅速闭上。臭蛋的样貌很好,哪怕现在已经五岁了,跟打小就可爱漂亮的喜宝还是有着七八分相似,尤其当他露出懵懂的神情时,那杀伤力可真不是一般般。
“妈,弟弟是啥?”臭蛋颠颠儿的跑到袁弟来的床前,扒着床沿问,“弟弟在哪里?”
不曾想,袁弟来大惊失色:“卫民,你快把臭蛋抱走啊,抱走!”
“咋了这是?”宋卫民上前拉住了臭蛋,不解的问,“臭蛋不是一直都很乖吗?你放心吧,他不会撞到你的肚子的。”
袁弟来抿了抿嘴,什么都没说,转过身子背朝着父子俩,好一会儿才瓮声道:“我睡了。”
见她这样,宋卫民是真没法子。低头看臭蛋,臭蛋也正抬头看着他,黑漆漆的大眼睛里一片天真无邪,好似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呀?
宋卫民到底还是先把臭蛋哄睡了,不过他并没有听袁弟来的,临时搭个床铺出来,而是把睡着了的臭蛋仍然抱回了床上。这时,袁弟来也终于转过身来,她先看了看睡在身边的臭蛋,然后才抬头看宋卫民,嘴里全是满满的苦涩。
“卫民,我也没办法。”
“啥叫没办法?先前你不喜欢喜宝,横竖大嫂喜欢,妈也稀罕,给就给了呗,再怎么样都是一个家的。可臭蛋呢?”宋卫民怎么也想不通,他并不是有多重男轻女,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没能跟喜宝培养出感情来。小时候就不用说了,哪怕现在喜宝大了,她其实是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的,问题是,她看向宋卫民这个亲爹的眼神,就跟看她大伯二伯完全一个样儿,跟臭蛋截然不同。
臭蛋看爹妈的眼神,是带着依恋的,尤其他记性不好,在上小学前,看家里其他人就跟看陌生人一样,是那种完全没往心里去的感觉。也就是这半年来,因为上学的缘故,跟毛头和喜宝相处多了,开始天天哥哥姐姐的叫了,在这之前,他眼里只有爹妈。
宋卫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么好的儿子,袁弟来咋就说变就变了?
袁弟来:……
她也不想变,可她有啥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