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英整个儿白日就搂着小孙女不放手,哪怕入了夜,也把人往自个儿房里抱。她还给小孙女起了个小名,叫喜宝。一天到晚的就听到她在那儿唤着“喜宝,奶奶疼你”,“喜宝,看看奶奶”,“喜宝,奶奶的心肝宝儿哟”……
一天下来,赵红英能唤上个七八十遍,且唤的时候,那声儿就跟掺了蜜糖一样,甜腻的叫人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旁人就不说了,反正张秀禾是怕了,她千叮咛万嘱咐,叫几个孩子没事儿千万别往奶奶跟前凑,就算真有事儿了,叫他们爹宋卫国去,反正一定要尽可能避得远点儿。
这般惶恐不安的过了十来日后,秋收到了。
说来也是真稀奇,他们生产大队今年的庄稼长势格外得好,熟得也比往年快了好几日。经年的老庄稼把式老早以前就说了,今年绝对是个大丰收年,就算交了公粮,剩下的粮食也足够他们吃一年的了。
老农民辛苦一整年图个啥?还不是指望地里那点子收成,好叫来年不必饿肚子。因此,他们早不早就开始眼巴巴的瞅着地里,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给盼到了收获之日。
全生产队上下斗志昂扬,就连还没出月子的袁弟来也跟着忙秋收去了。不过,赵红英提前跟她那身为生产队大队长的娘家大侄儿打过招呼了,特地给她安排了个轻省的活计,不必下地收割,只需要待在坝上帮着将收获的粮食摊平晒干就成了。
这年头,能坐满月子的女人几乎没有,就说张秀禾好了,只比袁弟来早生产了半月,等她弟媳生孩子时不也跟着忙了一整夜吗?事实上她统共也就休息了那么十日左右,之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所以,袁弟来过来忙秋收,没人觉得奇怪,倒是对于赵红英特地跟大队长打招呼一事,很是羡慕。
羡慕她能有个这么体贴的婆母。
这个时候,几乎全生产队都知晓袁弟来头胎生了个闺女,又有好些人亲眼见过赵红英见天的抱着小孙女,那喜欢的样子绝对不是假装出来的,再说也没必要假装呢,生产队上下哪个不知道她赵红英是重男轻女的偏心眼儿?只是,经了这事儿之后,大家伙都对赵红英改了看法,纷纷夸她有思想觉悟,顺便再度对袁弟来表示了羡慕。
袁弟来不咋爱说话,人家主动凑上去同她说话,她倒是会应两声,不过总得来说还是胆小怯弱的性子。既然婆婆叫人照顾她,她就老老实实的听从吩咐在坝上干活,虽然这是个轻省活儿,可那也是相对来说的,人家从地头用小推车将粮食拉到坝上,她要帮着卸下来,推得平平的,以确保将粮食晒干晒透。
正值酷暑,坝上是完全敞亮的,丁点儿遮盖都没有,这会儿日头也高,袁弟来原就身子骨弱,哪怕将养了许久,也没改变体质,她才刚生下孩子不到半个月,才干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背疼的,忍不住停下来歇了口气。
远远的看到又一辆小推车过来了,拉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袁弟来娘家亲妈。虽然同属一个生产大队,可袁家跟宋家隔得老远,加上宋老太赵红英还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两家平日里少有来往。袁弟来倒是想跟娘家人亲近,可她之前不是怀着身子吗?之后也忙着坐月子,今个儿还是她头一回出门。
见娘家亲妈过来了,袁弟来忍着劳累跑上前帮忙。
今年的收成是真的好,好到粮食那是一车车的往坝上运,每一车都被堆得冒了尖,光是这么一车,就有大三百斤的粮食。一个人肯定是拉不动的,他们这儿是一人负责拉,后头还有一人推着,饶是这样,一趟下来也能叫人汗流浃背,衣裳就跟在水里浸过一样,湿哒哒的冷冰冰的,偏如今日头还大,头上被晒得晕晕乎乎的,身上还觉得冷,又是冷又是热又是累的,只能说秋收是真能去掉半条命。
“妈,你歇歇,我来吧。”袁弟来一面帮着卸粮食,一面劝她妈歇会儿。
其实也没啥好歇的,坝上无遮无拦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想歇也就是站着喘几口气,能稍微松快一些。就听她妈喘着粗气说:“你现在过得好了,听人说你生了个丫头片子,你婆婆都没骂你?还见天的给你煮小米粥,给你吃鸡蛋?唉,真是享福了,可怜你弟弟你侄子呀,别说小米粥鸡蛋了,能混个半饱就算不错了。还是老宋家日子过得好,真好。”
袁弟来听着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可她也不知晓咋回话,毕竟老宋家的日子哪怕在生产大队数得上号,能天天小米粥加鸡蛋的,也就只有她一人了。
帮着卸了粮食,袁弟来只能目送她妈推着车再度往地头赶,她自个儿则继续晒粮食。日头太大了,晒得她头晕眼花的,不过想想在地里头干活的人,她这活儿是真的轻省。
可不是轻省吗?等晚间归了家,老二媳妇儿忙着做晚饭,赵红英抱着喜宝过来叫袁弟来喂奶,张秀禾没见着人影,估计也是回屋奶孩子去了。至于老宋头父子四人累得是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了,匆匆扒拉了一口,回屋倒头就睡。
等袁弟来略慢一步回了屋,她男人早已呼声震天,睡得昏天暗地了。她只能咽下了憋了一天的话,默默的躺下合眼睡去。
秋收这几日,生产大队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结结实实的被累得蜕了好几层皮。也有人吃不消中暑了,可顶多就是在树荫底下略歇一会儿,稍微好点儿就继续下地干活了。
等地里头所有的粮食都收了上来,坝上也倒腾了好几次把粮食都晒干晒透了,直到粮食都入了仓,秋收才算是彻底结束了。
离交公粮还有好几日,而分粮食肯定要等交完公粮之后。所以这会儿人人都有空,甭管是想回家歇着,还是串门唠嗑,都没人管。一时间,生产大队上下都清闲得很,处处都见欢声笑语。
万万没想到,就在粮食入仓的第二天,刚过了正午,好多人都躺屋里歇午觉呢,只听平地炸响一记惊雷,吓得人能直接从床上摔下来,就觉得心口猛的一颤,半晌都回不过神来。大人也就算了,小孩子被吓得尿裤子的都有,更多的则是闭上眼睛扯开嗓门嗷嗷大哭着叫妈。
也有胆子大的人,站在屋门口探出头往外头看,一开始只有不断炸响的惊雷,没过多久,就是电闪雷鸣暴雨如瀑。动作稍慢一些,就被雨淋了个透心凉,躲在屋檐底下都不管用,只得赶紧往屋里头钻。再往屋外一看,外头已是连天的雨幕,稍远处就看不真切了。
老宋家的堂屋里,赵红英搂着个大红襁褓,一面不停的走动着,一面用她那掺了蜜般的声儿哄着:“喜宝乖,喜宝不怕,奶奶在。得亏咱们有喜宝,粮食都收上来了,不怕饿肚子了。”
第003章
同在堂屋里的宋家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完全没法理解为啥粮食都收上来这个事儿,能跟喜宝扯到一块儿呢?而唯一知道内情的老宋头,则是依着老样子蹲角落里抽旱烟,权当没听到老妻的话。
就在这时,老大宋卫国那屋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嚎声,紧接着就看到他家宋强捏着鼻子跑了出来,边跑边高声叫唤:“弟弟被打雷吓哭了!弟弟还拉屎粑粑了!”
赵红英一脸嫌弃的往旁边闪了闪:“你给我躲远点儿,别熏着喜宝。对了,叫你妈赶紧收拾收拾,该洗的洗,别弄得一屋子腌臜。”又低头瞅了瞅怀里的喜宝,见她只瞪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子也不知道在看些啥,这才放下心来,柔声安慰着,“喜宝乖,喜宝好,奶奶最疼咱们家小喜宝了,看看你哥,胆子比耗子都小,窝囊废!”
不耐烦听里屋的动静,赵红英搂着喜宝走到老宋头跟前,冲着外头努了努嘴,问:“卫国他爹,咱们生产大队的粮食都收上来了吧?其他地儿呢?”
老宋头猛抽了两口旱烟,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一旁的宋卫国赶紧接了一句:“咱们这儿铁定没事,连地里的零碎都被半大小子拣干净了。我亲眼瞅着大表哥给粮仓落了锁,碗那么大的锁头,他还把钥匙揣怀里带走了。”
“其他地儿呢?”赵红英再次问了一声。
宋卫国不大明白为啥他妈非要追问其他地儿,秋收这阵子所有人都在地里忙活,他一个壮劳力更是哪儿都跑不了,只能像老宋头那样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见他妈一脸的嫌弃,他又添了一句,“我记得其他生产队应该没咱们这儿熟得快,别怕是还在地里忙活吧?”
要还在地里头,只要不是倒霉的连下好几天雨,那还能保住不少。万一正好摊上坝子晒粮,就这么点时间,怕是抢不回多少,那才是最要命的。真要这样,保不准连公粮都交不上了。
这些事儿大家其实都想得到,庆幸他们生产队不曾遭难的同时,也忍不住心疼起来,说到底那可都是救命的粮食啊!
一时间,宋家里外除了雷声雨声,就只剩下宋卫国家那小儿子嗷嗷哭叫的声音。那孩子比喜宝早生了半个月,因为在娘胎里养得不错,倒也长得挺白胖的,就是模样不咋地,这都满月了还没长出头发来。赵红英偶然间瞧了一回,瘪了瘪嘴随口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瘌毛头。
张秀禾:……那是你亲孙子!!
可惜,瘌毛头的爹妈都是老实头,尽管心里颇有怨言,嘴上却仍道挺好的。小名儿嘛,他们这一带的习惯就是贱名好养活,听听这个名字,多贱呢!再琢磨下喜宝这名字,由此可见赵红英这个当奶奶的,对亲孙子绝对是真爱。
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不然还能咋滴?
宋家四子分别名为卫国、卫党、卫民、卫军,除了老四卫军早几年当了兵,前头仨都留在了村里。到现在,卫国家两子两女,俩儿子也就是宋强和瘌毛头,俩闺女分别叫春丽、春梅。卫党家是一儿一女,儿子宋伟,女儿春芳。卫民家就一个喜宝,卫军还没成家。
赵红英一面小声的哄着喜宝睡觉,一面想着事儿,等喜宝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了,她才冲着大儿子吩咐:“卫国,等雨停了你出去打听打听,看看其他地儿咋样了,再问问城里会不会缺粮。”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瞅着还不小,怕是附近一带都要遭殃。偏临近交公粮的时候,万一真的遭了灾,只怕到时候连公粮都交不上。赵红英不担心其他人家,她就心疼嫁到了城里的小闺女。要知道,乡下地头交的公粮那都是往城里送的,要是交不上,城里人就算手头上有粮本有粮票有钱,也未必能吃得上供应粮。
宋卫国答应了一声,表示记住了。
事实证明,赵红英的猜测一点儿也没错。其实,也不是附近一带粮食晚收了,而是他们生产队粮食提前成熟、提前收割、提前晒干,自然也就是提前入仓保存了下来。而生产队大队长赵建设又是个能耐人,在几乎所有人家都是泥墙稻草屋的情况下,唯独队里的粮仓是一年两修,不单地势最高,还在房前屋后都挖了沟渠,一直挖到了河边上,哪怕连着下个几天暴雨,粮仓里的粮食都是干的,半点儿不会受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