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夫人穿了身暗朱起寿字纹的簇新锦衣,额前抹了个绣金丝镶嵌各色宝石的抹额,富贵锦绣,春风满面,上来便亲热地捉了辛夫人的手,相互寒暄过几句,笑道:“我不过过个生日热闹罢了,本也没想着惊动你们这些贵客的,只是皇后娘娘说,太子妃前些时日辛苦了,叫她回家歇一歇,往热闹里办,我想着,娘娘既如此叮嘱了,索性便在家中园子里搭个戏台出来,把平日交好的夫人奶奶们都给请来,一起细细听戏,如此才有意思。别家倒罢了,你们家长公子如今得万岁爷器重,听闻贵府也日日贵客不断,我本以为夫人今日没空来我寒舍,竟过来了,实在蓬荜生辉。”
长子荣光,嘉芙留意到,辛夫人笑的却并不快意,只是旁人瞧不出来,也未仔细留意罢了。章夫人又招呼二夫人,最后将目光投到了嘉芙身上,略略打量了一眼。嘉芙向见了礼,她笑吟吟地道:“这位想必就是得万岁爷赐婚的大奶奶了,玉人儿一样的,我一见就喜欢,都别站这里了,快进去吧!”说着引辛夫人等进去,一路说说笑笑,穿过几重门,路上不见半个小厮男仆,一色全是丫头仆妇,最后入了专为今日而布置出来的寿堂,珍楼宝屋,花团锦簇,里头已到了许多的人,但见衣香鬓影,珠光宝气,又有脂粉团团香气,扑鼻而来,各府女眷,打扮的无不光鲜亮丽,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忽见章夫人亲自引客入内,纷纷看了过来。
这是嘉芙嫁给裴右安后,第一次在京城贵妇的应酬圈中露面。
萧列对裴右安的倚重,甚至超出当年的卫国公,裴家也因了裴右安的缘故,一跃成为京中首屈一指的高门,煊赫一如多年前裴文璟入主中宫之时的盛况,里头那些女眷,哪个不认得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见裴家的到了,纷纷笑脸相迎。
今日自己是个陪末,嘉芙的装扮,自然不会刻意张扬,但也不敢怠慢。知自己容貌偏于娇稚,故要往稳重里打扮。沐浴过后,淡扫蛾眉,薄粉敷面,轻施胭脂,唇染丹朱,高绾发髻,金瓒玉珥。身上衣裙,是十二爿的裙面,以金丝缝制而成,每一爿裙幅上,各自刺绣了四季不同的花鸟图纹,雅致中见富丽,行走之时,犹如凤尾,端丽冠绝。
裴右安大婚,不得得了皇帝赐婚,还有和太子同日的殊荣,娶的却是泉州商户表妹,嘉芙还未露面之前,便已引来不少人的关注,此刻跟随前头几个妇人,位置虽排在后,但甫入寿堂,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寿堂里的女眷们,有些嘉芙认得,譬如朱国公夫人和安远侯夫人,之前都有来裴家走动过的,更多的却不认识,自然少不了一番引见叙话。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极是得体,就算当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以裴右安今日今时的地位,又有谁敢明面里得罪她。辈分比她高的,个个亲切无比,和她平辈的,无不小心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所谓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内中有刘九韶夫人和张正道夫人。张正道今日富贵,全赖裴右安的举荐。至于刘九韶,当初武定起事之时,阵前被俘,若不是因了裴右安,莫说今日地位,此刻全家怕都已经成了顺安王的刀下之鬼,两位夫人也不等着引见,自己过来便和嘉芙攀谈,态度殷勤,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嘉芙和两位夫人叙话之时,忽然看到孟二夫人带了个妇人,挨挨擦擦地朝着自己靠了过来,一身簇新的油紫华服,满头珠翠,两只眼睛望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立刻便认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全哥的那外祖母宋夫人。
宋家在顺安王当皇帝时,风光了几年,后来萧列打到京城,大军还没到,据说第一披暗中向他投靠的官员里,其中就有宋家。萧列登基后,对宋家也免于究责,但似乎颇为厌恶宋家,官职一降再降,宋大人从当初的二品大员,降成了如今一个毫不起眼的太常寺六品寺丞。这样场合,全靠宋夫人钻营奔走,送上厚礼,这才终于得了邀贴,此刻能够站在这里。
二夫人笑吟吟地领宋夫人到了嘉芙面前,背过身,便皱起眉,凑过来耳语:“阿芙,这妇人方才一直缠我,要我带她到你跟前说话,我实在是怕了她,只好领来,你随便应付两句,打发走就是了。”
嘉芙备嫁之时,宋夫人就曾厚颜携礼登门,除了带回从前自家送的那些珍物,另又加送了许多东西。孟氏岂会要她的好处?一送走人,立刻就叫人将多出来的东西挑了回去。
想起母亲从前委曲求全,为了自己在她面前受过的那些气,看不见人也就罢了,现在见她竟还厚颜无耻要来说话,如何会有好脸色,压下心中厌恶,笑了笑:“干妈一向可好?”
宋夫人慌忙摆手,陪笑道:“怎敢当得起大奶奶如此称呼?我算是哪门子的干妈。大奶奶叫我一声太太,我便拜佛了!我听说太太如今还在京中?有些想念,心里一直想着再去拜会太太的,就是知道她忙,怕贸然登门打扰到她,不知这几日可方便?”言语间满是谄媚,哪里还有从前半分飞扬跋扈的神色?
自己被皇帝赐婚给裴右安的消息传到泉州后,哥哥甄耀庭就上路往京城来了,等见过面,就接母亲孟氏一道回泉州,算着日子,过两日应也快到了。
嘉芙不会刻意当众羞辱这势利妇人以泄愤,但也不会让她打蛇随棍上地纠缠上来,道:“我母亲确实有些忙,这些日访客不断,没片刻歇息的功夫,人也极乏,夫人若无要事,我代我母亲心领好意便可。”
宋夫人讪讪点头:“是,是,姨太太既乏了,那就好好休息……”
嘉芙淡淡一笑,转过脸,不再和她说话。
一个宫中太监忽然飞快入内,报说太子妃到了,全寿堂里的人立刻停了手头的事,照着次位排序,随了章夫人,迎了出去。
嘉芙随众人来到二门停下,见大门外全副仪仗,太监宫女捧巾打扇,一个小太监弯腰上前,打开宫轿轿帘,章凤桐从轿子里下来,章夫人带了全家女眷,将她迎入,排场极是浩大。
嘉芙和其余人分立甬道两侧,看着章凤桐被人簇拥着,笑容满面地朝里而来。她一身宫装,雍容华贵,灯光将她整个人照的灿烂炳焕,大魏未来皇后的风范,一展无遗,待走的近了,那些二品之下的夫人领着跟随的姑娘小姐,朝她纷纷下拜。
嘉芙份位,排在前列,见太子妃免行跪礼。看着她从自己面前经过,章凤桐转头,仿似无意看到了嘉芙,面上露出笑容,停下脚步,折了过来,到了嘉芙面前。
嘉芙向她行常礼,她让免礼,顺道又让那些跪在道旁的也一并起来,对众人笑道:“我与裴夫人从前就是旧交,惜乎各自忙碌,不得深交,一直引以为憾,今夜值此良机,当与裴夫人畅谈为快。”说完执了嘉芙的手,要她和自己一并入内,又对章夫人笑道:“母亲,记得等下将裴夫人的位置安排在我近旁。”
众人见太子妃也青眼有加,投向嘉芙的目光,愈发艳羡。
嘉芙以份位不够辞谢,章凤桐却诚挚再邀,嘉芙心知推脱不了了,便微笑道谢。
入了寿堂宴厅,安排座次,嘉芙果然被排在了章凤桐的那一桌,是为上上贵座。同坐之人,不是超品秩的诰命,便是年长德高之人。嘉芙因年纪最小,为下首位,恰和章凤桐相对而坐。
寿筵即开,众人动筷。
这种场合,本就不是饱腹之所,嘉芙出来前已经吃过,并不饿,此刻便谨小慎微,执筷跟着旁坐的秦国公夫人,只往上到自己面前那几盘菜馔里,略微夹了两筷而已。
章凤桐笑道:“我母亲今日寿诞,蒙诸位长辈尊亲来家中共贺,十分感激。我虽名为太子妃,实则年纪轻,论辈分,更不敢在长辈尊亲面前托大,我先向大伙儿同敬一杯。”
她说完,一个宫人手中端了一只酒壶,上来为同桌之客倒酒。先是太子妃面前的酒盏,再依次轮转。
同桌夫人们纷纷谦让。
嘉芙视线扫过宫人手中那只酒壶,本是无意,看了一眼,心中却微微一动。
这酒壶腹圆嘴尖,和寻常酒壶,形状看起来并无区别,但底色却是皇家独用的明黄,壶肚上烧绘了龙凤祥云图纹,龙凤栩栩如生,极其精美,一看就知,应是宫中御物。
嘉芙总觉这把酒壶有些面熟,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似的,一时却想不起来,努力搜索回忆,那宫人依次倒酒,渐渐快要转到嘉芙面前之时,她终于想了起来。
前世萧胤棠当上皇帝后的次年,封了一个梁姓的妃子。梁家那时隐有崛起之态,和章家处处针锋相对,那个梁贵妃又是以德才出名,入宫后,没半年,就成了地位仅次于章凤桐的贵妃。但是就在那年中秋,章凤桐大宴后宫和群臣诰命夫人的宫宴之上,那个梁妃竟喝醉了酒,不但言语失态,还发狂谩骂皇后,又胡乱脱衣,丑态百出,当时搅乱宫宴,消息传出宫外,梁家颜面尽失,萧胤棠也对她厌恶至极。梁妃却不断喊冤,说自己是被人陷害的,当时喝了酒后,就神志不清。萧胤棠也是个精明的人,细想不对,命人彻查,最后查了出来,竟是一个姓朱的妃子妒恨梁贵妃,在宫宴上,买通宫人,用了一把由能工巧匠打造而成的酒壶,名鸳鸯乾坤壶,酒壶外表看起来和寻常酒壶无二,但内中却暗藏机关,一分为二,可灌入不同酒水,揿动壶把上的一个暗钮,出来的就是这部分酒水,旁人绝无知觉。当时梁贵妃就是误喝了被下过药的酒,这才当众出了大丑。
萧胤棠得知真相后,下令拷问朱妃,只是她已提前畏罪自尽。那把酒壶,后来就被萧胤棠拿来给了嘉芙玩儿,供她解闷。
嘉芙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请帖上指明请她务必同来赴宴,为什么章凤桐要她同坐一桌。
嘉芙面上若无其事,带着该有的笑容,看着那个宫人给身畔的秦国公夫人倒完了酒,提壶到了自己身畔,与方才无二,将壶嘴伸向她面前的那只酒盏。
她看的清清楚楚,宫人的拇指,就在倒酒的那一刻,改揿了手把上方的一个小小按钮。动作极其细微,倘若不是她刻意留意,绝对难以察觉。
金黄色的酒液稳稳地被倒入她的酒盏。至此,全桌人都已满酒,宫人将酒壶轻轻放到了章凤桐的面前,随即离开。
嘉芙压下心中剧烈波动,慢慢抬起双眼,见章凤桐起身,端起酒杯,双眸含笑,扫了一眼全桌,视线最后落到了自己的面上,道:“此一杯,先敬我大魏风调雨顺,万岁万寿无疆,请共饮。”
第53章
直到此刻,嘉芙才顿悟了,上辈子梁贵妃的遭遇,或许主谋并不是那个畏罪自尽的朱妃,极有可能,就是此刻对面这个正含笑望着自己的雍容女人。
她杯中的这杯酒,酒液金黄,端起来微微晃动,宛若里有碎金浮动,和身畔秦国公夫人的那杯,看起来一模一样。
不知章凤桐独留给自己的这杯酒里,到底下了什么药。不管是什么,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喝下去。
身畔秦国公夫人等都随了章凤桐起身敬祝,余桌女宾纷纷跟随,嘉芙也缓缓站了起来,望着章凤桐,端起酒盏,看准她喝酒,视线离开自己的那短暂一刻,将酒杯也送到嘴边,手腕微弯,借着大袖遮掩,一杯酒水便沿着她的手臂和袖管,全部倒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