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和檀香服侍嘉芙更衣,很快穿好,木香带了几个裴家丫头捧盥洗之物入内,收拾完毕,嘉芙连东西都来不及吃一口,匆匆便往外去。
“大奶奶,大爷方才也说了,时辰还没到。今早事多着呢,吃两口再去吧……”
刘嬷嬷知道嘉芙昨晚就没吃多少,心疼她饿,追上去道。
“我吃不下……”
嘉芙转过落地长屏,匆匆步入外头的起居间,一眼看到裴右安端坐在棋桌旁,手执一卷,似正借着看书在等她,衣裳齐整,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听到她的声音,抬起了头。
嘉芙猝然停住了脚步,和他对望一眼,略感局促,低声解释:“早上是我不好,竟睡过了头,让你等我。我已好了,这就可以走了。”
裴右安道:“也不算太晚。你且吃了再去,也是无妨。”随手将书卷搁于棋桌之上,转身便出了房门。
刘嬷嬷忙提了厨下刚送来的食盒,打开放在一张小炕桌上,一碟嫩笋,一碟木兰蕨芽,一碟蔓菁,炒鲜虾、腌鸡脯,一碗粳米粥,闻着香气扑鼻,看起来清爽可口,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也不管裴右安了,忙坐了下去,吃了大半碗,觉得饱了,这才起身,出了房门。
外面天色渐白。庭院里种了秋海棠,木簪花,不知晨鸟藏在哪片叶底,欢快啾啾做鸣。裴右安背对着门,立于廊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嘉芙到了他身后,轻声道:“夫君,我好了。”
他转头,目光从头到脚地掠了她一眼,面上随即露出嘉芙熟悉的那种微笑,朝她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道:“随我来吧。”
第44章
到了正堂外,嘉芙留意到方才一直行于自己身前的裴右安在阶前,脚步渐渐有些放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自己。
他既慢了,她便几个快步追了上去,随他一道入了内。
堂中还燃着明烛,两侧伺立满了各房仆妇,却静悄悄听不到半点声音,裴老夫人坐于正中,裴荃、辛夫人、孟二夫人分于左右,其下是裴修珞,并不见裴修祉。
才一进去,嘉芙就觉无数道目光投向了自己,便微微垂目,跟着裴右安来到裴老夫人面前,先向老夫人叩拜行礼。
裴老夫人平日家中常服多素暗,今早却着了沉香底起暗金万字纹的一身新衣,看起来精神也是难得的矍铄,等裴右安和嘉芙向自己行礼完毕,命起身。裴右安起了,嘉芙依旧跪着,从随旁跟着的刘嬷嬷那里取了预先备好的新妇孝敬长辈的两样针线活,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一副黑绒抹额,另一双石青布面绣花软底女靴,绣工虽精致,料却颇是拙朴,一看就是乡土之物,一拿出来,近旁的裴家仆妇便盯着,又看向嘉芙,目光里隐隐露出不屑。
玉珠要代接,却被老夫人拦了拦,自己亲自接了。
嘉芙轻声道:“祖母,抹额天冷所用,靴合了这季。我想着,祖母富贵荣华,便是天上仙衣拿到祖母跟前,也未必稀罕,因是孙媳妇的心意,祖母穿戴了舒适要紧,索性便用了我老家的土布,做成鞋,胜在轻软舒适,尤其天气再热,也不闷脚。只是针线是我自己做的,针脚刺绣若是有所不及,祖母勿嫌。”
老夫人摸了摸抹额,又摸过靴帮上的绣纹,点头笑道:“那些花里胡哨的精贵东西,不过也就好看罢了,谁家没有。我年纪大了,难得你如此贴心,为我想的周到,祖母收了,天热便穿,若好,到时你再给我做两双,我叫人送去给几个老姐妹。”
嘉芙笑着应好,接过了老夫人的赏,向她叩谢,起来后,方才那些个目露不屑的裴家仆妇瞧着嘉芙,又已是换了一种眼色。
裴右安依旧面无表情,瞥了眼嘉芙,带着她又向辛夫人见礼。
辛夫人坐一椅,另侧是已故卫国公的虚位,她脸上也带着笑,整个人坐的笔直,喝了口嘉芙敬上茶,收了样针线,给了见面礼,接着便是裴荃和孟二夫人。
裴荃一向总是端着架子,平日在家不苟言笑,这回心知是沾了长房侄儿的光,自己才得升官晋位,嘉芙向他见礼之时,他格外和气,孟二夫人更是亲热,执着嘉芙的手,对裴右安笑道:“昨晚闹完洞房,你那些婶子伯母出来,没一个不夸赞阿芙的,容貌好不说,更难得贤惠贴心,你瞧瞧,老夫人也喜欢的不行。我这个外甥女啊,从前我就一直当自己女儿在疼,如今嫁了右安你,可算成了真正一家人。你和阿芙,这是前世的缘分,命中注定的。”说着又招手,唤来自己儿子。
裴修珞恭恭敬敬,叫嘉芙“大嫂”。
裴修珞年纪和裴修祉差不多,只小了他半岁,但命运却截然不同。他没有荫恩,功名只能靠自己去挣。自然了,像裴右安这种十几岁就考中进士的,百年里也难得出上一两个,科举不易,裴修珞读书极其刻苦,但如今也只有秀才的功名,好在得以以贡生身份,入了国子监太学里读书,等着参加明年新帝要开的恩科,亲事也定了,等考完成亲。
按说,嘉芙和他是亲表兄妹,关系应该更好才是。原本小时候,确实如此,裴修珞对嘉芙很好,看见她总是笑眯眯的,但后来有一次,嘉芙来裴家,无意撞见他将一个比他大了几岁,初初发育的丫头堵在后园假山旁亲嘴摸胸,当时受惊不小,悄悄跑了。
那时嘉芙还懵懵懂懂,不通人事,但隐约也知道,这事不好让别人知道,更不好像从前一样让他摸自己的头发,或是捏脸蛋,便谁也没说,但此后,便不单独靠近他了,加上长大后,也不常来裴家,关系慢慢就淡了下来。
如今裴修珞一表人才,温和尔雅,嘉芙想着自己小时候无意撞见的那次,应也是他少年好奇一时所为,但心里总是还留了个疙瘩。见他叫自己大嫂,便笑应了一声。
全哥也被乳母带了进来。比一年多前,个头高了不少,他似乎有些惧怕裴右安,站那里一动不动,被教着,叫嘉芙“大伯母”,嘉芙给他预备了一套衣裳,乳母代收去,他又怯怯地朝裴右安叫“大伯”。
嘉芙留意到,裴右安似乎颇喜欢小孩,见全哥叫自己,脸上不但露出笑容,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裴老夫人看了眼门外天色,道:“修祉早上本要来的,只是病还没好,身子要紧,是我叫他先安心养病的。阿芙本就不是外人,都不必拘泥礼数了,右安,你也好带阿芙进宫谢恩了,回来再去拜祖宗吧。”
裴右安应是,嘉芙跟着他向众人行辞礼,出了中堂,檀香往她身上加了件软缎披风,嘉芙出了大门,和裴右安一道坐上马车,往皇宫而去。
这时天刚亮,马车辚辚行于路上,道两旁行人稀稀落落。裴右安似有手不释卷的习惯,上车后,便从角落的一只便箱中取了本书,自顾翻看。
嘉芙坐在他边上,百无聊赖,忍不住将脖子伸了些过去:“大……”
她顿了一顿,改口:“夫君在看什么书?我从前在家,也爱看书,说不定看过……”
裴右安头也未抬,只合上,将扉页朝她展了一下,淡淡道:“论衡。”
嘉芙自然不算才女,但从小确实喜欢看书,父亲很开明,并不限她只读闺范女德,常领她去书坊,除了哥哥甄耀庭读的那些经史子集之外,诸如竺典地志,画像曲本之类的杂书也看了不少,方才见他手中这书,边角有些起毛,可见他经常翻看,应该颇是喜欢,便想寻个话题和他搭上话,此刻听他应答,看一眼书扉,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裴右安听她忽然安静了,抬眼瞥了她一眼。
嘉芙尴尬地笑:“夫君真是博览群书。”
裴右安没反应,转回脸,继续翻开他的书。
嘉芙有些没趣,自己发呆了片刻,忍不住想起昨晚。
昨晚事后,他虽然也温柔对待自己,但她感觉的到,他分明就在勉强和她同房而已。
老实说,嘉芙原本对自己的这副皮肉身子,还是有点信心的。毕竟,前世她经历过两个男人了。无论是裴修祉还是萧胤棠,在这种事情上,沾身过后,也不用她刻意委屈自己去做什么,便都对她无不迷恋。
但是昨夜,她却收到了一个打击。
她悄悄又看了他一眼,见他视线始终落于书卷之上,心情忽然低落,将头靠在角落里,闭目假寐,再不说话。
裴家距离皇宫不是很远,马车行了片刻,渐渐放缓速度,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