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是被电话铃声唤醒的,扭头一看,发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路灯昏黄的光影里,雪还在下,只是小了一点。
电话是小蕤他的,他旁边还有柳凌和柳葳、曾广同、胖虫儿。
几个人挨着祝柳岸生日快乐,说他们为了和这边的时间尽可能同步,昨晚上十点多吃的煮鸡蛋。
柳侠给大家显摆他中午做的八个大菜,一个比一个精致漂亮,堪称艺术品,而且还特别好吃,他说b城的海鲜简直是天赐尤物,真真的活色生香——生着吃不加调料都香喷喷。
胖虫儿在那头急得嗷嗷叫,非要让柳岸写信,邀请他到美国探亲。
柳侠乐呵呵地替柳岸答应了。
小蕤兴奋地说:“猫儿,小叔,今儿咱算是双喜临门咧,孩儿十八岁,成年了;俺五叔哩律师资格考试成绩夜儿个也出来了,他过了,俺正商量着一会儿去买菜,做一大桌给他庆祝咧。”
柳侠和猫儿脑袋顶着脑袋,对着话筒一起喊:“五哥(五叔),你得请客。”
柳凌在那边呵呵笑:“您回来吧,我请您去五洲吃。”
柳葳跟猫儿讨教拒绝女孩子又不伤害其自尊心的方法,猫儿一口气给了他十八个方案,每个都附赠恋爱心理学的理论依据,听得柳侠心直酸。
在猫儿很小、被人诬蔑诅咒的时候,柳侠就幻想过猫儿未来家庭美满儿孙满堂的日子,倒是后来大了,柳侠自己见多了外表光鲜内里污糟的婚姻和家庭,反而开始害怕猫儿恋爱结婚了。
可能真的是得不到的便是好的,此时此刻,柳侠想,哪怕是那些其实并不幸福的婚姻,和同性恋者的境遇比,也是不错的生活。
打完了电话,柳侠马上开始做晚饭,而平时恨不得一直黏在他身上的柳岸,今天却只是远远地站在客厅看着他。
柳侠搅着面糊喊:“猫儿,来帮我给白菜切一下,咱俩一起干,快。”
柳岸过来,拿过了白菜就开始切,他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但柳侠却能感到他明显的躲避。
柳侠没有多说,只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平时一样,洗漱完上床时,他也是如此。
他躺在左边,拉着被子对柳岸说:“十点半了,不上来还搁那儿干啥咧?”
柳岸犹豫了一下,在右边躺下,和柳侠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
柳侠说:“干啥?你不怕掉下去?”
柳岸呆了片刻,扭头问:“小叔,你,你不……膈应慌?”
柳侠奇怪:“膈应?膈应啥?”
柳岸憋了一口气,好半天才说:“很多人一听说谁是同性恋,马上跟躲瘟疫哩样,觉得跟这个人说句话都不能忍。”
柳侠说:“我没见过别哩同性恋,可我觉得你跟以前一模一样。”他说着,把两个人中间空着的被子抬高,“快过来。”
柳岸慢慢地挪了过去。
柳侠放下被子,直接握住了猫儿的手:“猫儿,你要是不想叫小叔难受,以后就别搁我跟前说将那种话。
我不管别哩同性恋啥样,我就知,你可好,谁要是敢因为你是同性恋绝你骂你侮辱你,背后说别叫我听见就算了,叫我听见了,我宰了他全家。”
柳岸说:“小叔,我知,搁一般人心里,同性恋代表哩就是艾滋病、堕落、吸毒、滥交、肮脏、变态;我也知,真哩有可多同性恋是这样。但是小叔,我不会,我就想跟那一个人守着过一辈子,除了对方也是个男人,其他就跟俺大爷爷跟俺奶奶、俺大伯跟俺娘一样。”
柳侠说:“我知你不会孩儿。孩儿,虽然人们都好以种族、或地域,或者其他特定的范围来给人定性,可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只能由他本人来代表自己,从来没有哪个民族或者哪个地方全部都是好人或全部都是坏人,和女人结婚的男人,也有可多人出轨、滥交,而艾滋病和吸毒就更不分性别了,所以,人哩品行啥样,跟他待见哩是同性还是异性一点关系都没。小叔跟咱家哩人都相信你是好孩儿,至于别人说啥,关咱屁事。”
柳岸握了握柳侠的手,没说话。
柳侠接着说:“不过,小叔想跟你说孩儿,人言可畏,即便咱坐的正行的端,不怕谁造谣生事,但如果咱能过安生日子,咱就尽量不招惹那些爱折腾是非的人,我的意思是:咱是同性恋,没啥见不得人哩,但咱也没必要刻意吆喝哩满世界都知,你懂小叔哩意思吧?”
柳岸说:“小叔,如果不是害怕万一有一天叫你发现了,会吓住你,我这辈子连你都没打算说,我就打算独个儿过一辈子咧。”
柳侠有点急了:“那会中?一辈子恁长,你独个儿咋过?不得孤单死?”
柳岸说:“可我不想叫别人知,我也不想跟别人搁一堆儿。”
柳侠说:“不搁别人搁一堆儿,跟小叔过,反正我也不打算结婚。
小叔谁都不告诉,您大爷爷您奶奶都不说,你就跟我一起过,您爷爷他们要是有一天逼你结婚啥哩,我跟他们说。”
柳岸侧过身,一只胳膊环住了柳侠的腰,他把脸埋在柳侠颈中,轻轻说:“中。”
窗外的寒风带着尖利的哨音呼啸而过,屋子里却格外安静,只有两道清浅的呼吸交替,已是午夜时分。
但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其实都没有丝毫睡意,夜色掩盖下的眼睛里丘峦崩摧山呼海啸。
第391章 天涯共此时
柳侠虽然心性单纯,但他在成年之前,家里可以说是非常贫困的,他和家人经常因此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再加上猫儿小时候的事,因此柳侠只是心思简单干净,却并不天真。
人在社会中生存,只要不是傻子,许多事,无需被人刻意的教导或学习,就会本能地懂得,柳侠对同性恋就是如此。
他从来没有从任何一本官方印制发行的、正式的书籍上看到过同性恋的事情,身边也几乎没有人说起这个群体,但他就是知道,同性恋在中国几乎可以算得上最被人忌讳的事情之一。很多人可以把不堪入耳的黄段子当做白开水喝,把一件残忍的qj案当趣味小说传播,但对于同性恋,很多人甚至于都不肯说出这个名词本身,好像说了这几个字,就玷污了他们的纯洁和清白。
所以在听到猫儿说出“我是同性恋”这句话时,柳侠的感觉是天塌地陷,其实此时此刻,柳侠的天也还没有被补起来,他的地也依然是深不见底的污泥黑沼。
柳侠不知道他的宝贝以后要怎样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下去,他的脑海里全是猫儿因为暴露了自己的性向而被冷落、被排挤、被侮辱的画面。
柳侠还想起了猫儿十七岁生日时告诉他的那个秘密,他想,猫儿最初打算告诉他的,肯定不是柳凌的秘密,猫儿肯定是打算鼓起勇气在那天告诉他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只是到了跟前,猫儿因为怕被他嫌弃,临时改变主意,拿了柳凌的事来当挡箭牌。
想到这里,柳侠心疼的要死,猫儿才十几岁,就独自承受着如此痛苦的秘密,连他这个最亲最信任的小叔都不敢说,他不能想象猫儿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猫儿得那么严重的病,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事压力太大了呢?
最后这个念头出现时,无边的恐惧瞬间吞没了柳侠:孩儿不会因为成天害怕,以后再复发吧?
而柳岸此刻的内心也是翻江倒海,他在自责和庆幸之间来回摇摆,他以为自己的准备已经足够,可看到柳侠明明已经方寸大乱,却还硬撑的样子,想到柳侠在以后可以预见的好几年里都得怀揣着他的秘密,战战兢兢地过日子,铺天盖地的心疼瞬间就把他淹没了,柳岸甚至开始后悔。
但他不可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