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田一脸不耐烦地转过来,见是朱清和当即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我儿子不会不管我的,你们看,这是我那出息的儿子,大老板呢。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我觉得浑身不得劲,得在医院好好观察两天。”
朱清和居高临下地看他,声音很冷很淡:“没病住什么院?当心咒得自己得了绝症,收拾东西走。”
朱玉田心里一阵不舒坦,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拒绝,他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唯一难的是自己的腿,虽然当初他处处留意了,但是不对自己狠一点肯定没人相信,他费力地坐起来,等着朱清和帮忙穿鞋子,朱清和冷冷看了一眼,先一步出去了。他只得自己吃力的动手,有人幸灾乐祸:“你这儿子脾气不小。”
朱玉田一瘸一拐地追出去,吃力地下了楼,已经疼得他满头大汗,他赶紧抓住走在前面的儿子,讨好地说:“你怎么来的这么晚?要是真有个什么好歹,你也只能见我最后一面了。”
朱清和帮他打开车门,等他坐进去,他在外面平复了好一番心情才绕到另一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淡声说道:“我看你这不是好好的?能走能跳的,为什么要住院?对了,我姑来看你了?”
朱玉田摸着车座,高档货就是不一样,儿子虽然口气不好,但是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已经近了一大步了,时间还长,慢慢来,闻言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你姑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数落我,她有什么资格?小时候仗着你爷爷疼她,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老子活了大把的年纪,还要受她的鸟气。我知道你和她亲近,所以给她留了点面子。你让他们一家人沾光去厂子里干活就已经很不错了,她想做什么?当咱们家的掌家人?想的倒是美,也不看看哪儿轮得到她?我早跟你说过外人信不过,你还不听。她是不是听到你要来看我,所以急了?怕我回去和她抢东西?她现在就是给咱们家打工的,我还用和她抢?我警告过她了,要是她敢图什么,到时候我们之间也没那层兄妹关系了。”
朱清和凉薄的眸子微动,在那汪深潭下集聚了太多浓黑的雾气,愈来愈烈,仿佛在酝酿一场大的风暴:“所以你和姑吵架了?”
朱玉田望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色,从市区到尘土漫天的土路上,他啧啧心疼:“这么好的车走这种地方可真是可惜了,什么时候给我也弄一辆吧,到城里一趟多方便。我没和她吵,就是口气重了点,她不就是个多管闲事捞好处的?我说错她了吗?她还朝我发火。怎么,她找你告状了?别搭理她,存心想破坏咱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朱清和的喉咙间像是堵了什么,说不出话,之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朱玉田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这个儿子不说话了。
车子一直在朱家门口停下来,朱清和率先下车,走到后面打开车门,提着朱玉田的领口将人拖进院子里像是扔东西一样扔出去。朱玉田一时没防备,摔了得很狼狈,碰到伤处,疼得更是龇牙咧嘴:“你小子有毛病?”
朱清和脱下外套扔在一边,撸起袖子,脸黑如炭,重新将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朱玉田抓在手里:“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那几年只有姑心里装着我,不管做什么都落不下我,现在我日子过得好点了,你居然说她算计?你有什么资格满嘴放炮?”
朱玉田敌不过朱清和的力气,刚瞪大眼要骂,朱清和一拳头砸过来,他的脸不由自主地撇向另一边,整个脑子都轰的一声像要炸开了。
“就因为你……她家里日子那么难过,在我要出去上学的时候还拿出几百块,不让我在外面因为穷而让人看不起,你们做什么了?有什么脸找我要钱?嗯?我今天打你是为了我姑出气,你以后再敢满嘴胡说八道,我把你的牙全给你敲光。”
院子里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人,朱老爹和朱妈从各自的屋里出来,看见这阵仗,赶紧上来拉,朱清和抬了下胳膊将朱妈从自己身上甩出去,猩红吓人的两只眼睛里的愤怒像是要燃起火焰,异常的可怖,他冲着朱妈不客气地吼:“你装得累不累?见我一次就演一场戏,电视剧里的演员都没你演的好。做人还是真实一点,你摆出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能让我忘了你心里记挂的还是朱清亮?把谁当傻子?哪一次不是想从我身上套好处?我早看够了,假惺惺。”
朱妈还是第一次朱清和这副样子,满身戾气,疯狂又可怕,他手上却一点也没停下来,朱玉田像是个沙袋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了。
朱老爹颤颤巍巍地用烟杆指着朱清和:“反了你了,敢这么打你老子,快放开,不然我喊人了。”
朱清和稍稍停顿,冷笑一声:“今天咋医院躺了大半天,什么都不用干,等人伺候的滋味好受吧?等了半天,也只有我姑给你送过午饭去,好吃吗?嗯?”他的手划到朱玉田的脖子用力收紧,咬牙切齿:“怎么没一口噎死你?你这种只贪图享受不事生产的废物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我姑,因为你,被车撞了,现在躺在病房里,还没醒,你满意了?高兴了?老天真是瞎了眼,让你这种东西活在世上,糟蹋一切好东西。我今天就让你好好地躺着,躺个够!”
朱老爹手里的烟杆掉在地上,一声清脆的声响之后,他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玉苗怎么了?不行,我得去看她,今儿早上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
朱清和打累了,站起身,朱玉田已经被痛盖了脑子,连爬都爬不起来了,像是一块破布,只能呼吸。
与朱清和来说,他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朱玉田身上的时候,心里的压抑并没有得到半点好转,越怒越觉得可悲,因为这种人遭那样的罪多不值得。他抬头看向那个苍老的老人,片刻犹豫之后,继续说道:“他和我姑说了难听的话,害得我姑出了车祸,这就是你偏袒的好儿子。当初你当着众人说的那些话我全挤记在心上,现在眼巴巴地盯着我的钱,脸不红吗?我早上和你说的话,你还是好好想想,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我姑那么好的人……我绝对不会给你们半点翻身的机会。”
外面有几家邻居往这边张望,瞧着朱清和的目光也怪怪的,朱清和抿嘴笑了笑,外人怎么想与他有什么关系?揍朱玉田一顿,实在太便宜他了。
“回医院,一会儿看有什么短缺,你出来买一趟。”
宋钊看着坐在自己旁边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老板身上好像藏着很多的事情,他刚才在外面一直看着,本来也想进去拉架,可是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掺和,这位老板年纪虽然小,但是刚才打人的样子,好像身上堆积了好多年的仇恨一样,不是仇人,怎么会招招下狠手
这样的一家人真是让人看不明白,好像在一起就是为了互相给彼此添不痛快一样。
朱清和已经提前嘱咐过了,给朱玉苗所用的一切都必须是最好的,天来横祸,既然躲不过,只希望她能早点好起来。
天快黑的时候,朱玉良陪着朱老爹两口子一起来了,两人在外面看着躺在病床上没苏醒迹象的人,全都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们要进门,朱清和没让,姑姑现在最脆弱,他不想人来打扰。
朱清和坐在病床旁边,姑父出去安慰老人,在屋里还能听到他们小声交谈的声音,姑父说:“玉苗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其实记挂着二哥,这几年遇到了机会就劝着,是为了什么?谁知道好心没好报,他没事,反倒把玉苗害成这样。爹,当着你的面,我和您说清楚,以后我就当没二哥这个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他来往。玉苗要是能好利索还好,要是……我到死都恨他。”
朱老爹哭得眼睛红肿,眼睛还不住的往里面张望,抹了把眼泪,说道:“按你说的办吧,我已经用笤帚敲了他一顿了,我怎么生出这么个祸害东西。说到头还是怪朱清和,要不是他手里有几个臭钱,让他爹惦记着,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我可怜的玉苗,打小就喜欢跳,这在上面得躺多长时间?”
朱清和认真打量着睡颜分外安静的姑,其实她是个长得很漂亮的人,因为常年在村里,疏于管理,岁月的气息将她原本的风华掩盖。想来姑也是意识到这样太吃亏了,所以才会叮嘱青丫好好念书,在体面的公司里上班,守着两亩地,围着太阳转,没什么出息。
他拉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小声地说:“你快好起来吧,我心里真觉得对不住你,我和他们的事情,其实你不管最好。现在把你害成这个样子,我真觉得没脸见青丫了。”这个人给自己的太多了,有时候能亏待了自己的女儿,也要先紧着他,到头来自己给他们的回报竟是这样。
“等你醒过来,我会把他带到你跟前来,让他为他说的那些话负责。只是为什么你还不想放弃?他们已经没救了,在他们的眼里除了自己谁也装不下,你一次次的劝,他们一句都不曾听到心里去。”
“清和,你让开,我想看看你姑。”
头顶传来一道沧桑又暗哑的声音,朱清和下意识地回头,他看着奶奶,有些惊讶。不知道为什么,从他记事起奶奶就不管家里的事情,不管对谁都很淡,朱清和还小的时候她就这般,连话都很少说。他不由地起身让开了位置,人世血脉亲情,也许只是在他这里没什么用罢了。
晚上朱清和本来打算守夜,但是被姑父给往出轰:“我会照顾她,你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有什么情况我会通知你的。”
朱清和只得离开,他没有回家,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望着窗户外面的那轮圆月,干坐了很久。他曾经以为,这一世哪怕没有任何人与他亲近,他也会活的很好,但是身边有太多的人将竖起来的冰墙给敲碎,让他越发的贪恋这种温暖。家人的担心,就是他此时的心情吧?
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空过,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往出倒,而能听他说这些话的只有阮穆。对这个人,他可以没有任何的保留,自然除了他是活了两世的老妖怪这件事。
屋子里没有开灯,他拿起话筒,借着数字底下的光拨打了一串号码,阮穆说过,回去之后会住在当初两人住过的那座院子,一个人清净些。响了两声,那边就接起来,好听悦耳又温柔的抱怨:“怎么这么晚擦给我打电话?很忙吗?”
朱清和吸了吸鼻子,笑着说:“嗯,出去了一趟,本来打算要睡了,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你在那边的事情还顺利吗?能不能……”已经到了嘴边,但是他却说不下去,表露情意这种事,他从来没做过,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阮穆手边堆积了很多事情,他在厨房里冲咖啡,声音响了些,但还是抓住了朱清和嘴里小声却又最为关键的三个子,挑眉笑问:“能不能什么?早点回去吗?我也想,不过堆的实在有点太多了,最快也得四天才能完。下午陪客户吃饭,喝多了些,有点头昏脑涨。回来了也不比在那边轻松,什么时候你能和我一起回来,我就能减少很多工作量,同甘共苦。”
朱清和整个人都窝在椅子里,屋子里有暖气,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冷,双眼看着外面不变的月,轻声说道:“那是你的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阮穆……”
阮穆听到那边的声音蓦地压低了几度,心跟着一紧,问道:“怎么了?”
“我今天揍人了,我恨了那么久的人,可是为什么动手的时候,我心里一点都没觉得痛快?有一瞬间,我真的想直接掐死他,一切都清净了。不过我很快就想明白,为了这种人不值当。”
阮穆端着咖啡坐进沙发里,对着满桌子的文件和资料一阵头发,听到朱清和的话,他抿了抿唇,坐直身体,严肃地逼问:“你有事情瞒着我,朱清和,难过就说出来,别在心里憋着。如果你不说,我明天就订票回去。”
朱清和被他认真地口气给吓了一跳,但是还不想告诉他实话,只是说:“能有什么事,他们不死心又上门来找麻烦,我火上来就动手了。”
那边一阵沉默,好长时间之后,他听到阮穆叹气地声音:“朱清和,你撒谎的本事并不高明,你的语气已经出卖了你。每次只要从你嘴里说出失真的东西,你的声音就会不自觉地往上挑,你不知道吧?我现在已经知道你在说假话了,最好不要再瞒我了。”
朱清和咬了咬唇,而后闷声说道:“姑,被车给撞了……我在急救室外面等着的时候,感觉心跳都快停了,如果姑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太可怕了,那种感觉……喘不上气来,不舍得放开,却被强行终止,你知道吗?死亡的感觉,就是那样的。我真怕……”
阮穆却在朱清和混乱的话中敏锐的发现了什么,虽然话就要到嘴边了,但他还是咽下去,现在的朱清和哪像当初那般倔强,好像无坚不摧,低哑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哽咽,之后变成低低的啜泣声,连说话都一抽一抽的:“我……我……忍……不住。”
如果在他身边,阮穆真的很想摸着他的头发,安慰他:“姑的心肠那么好,肯定有大福,你也别太悲观。往后的时间还长,不知道还有多少大风大浪,我会扶着你一起走。别多想,时间不早了,洗把脸去睡吧。明天早上十点钟记得接我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