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溪在这书院里也呆了一年有余,中间回过一趟越府,众人只当她是跟着先生游学去的所在,谁也没往别处想。至于她所学之事,早就没人有兴趣听了。只在老太爷回来的日子,祖孙两个就整天呆在多福轩里不知道说些什么。老太太也笑:“可算有个人能听明白他的话了!”
其实傅清溪倒是挺想去找找三舅舅,不过也就想想罢了。
董九枢言而有信,傅清溪离家没多久,他就带着料子布样和一些衣裳样式的粗稿找上了柳彦姝。柳彦姝知道这是傅清溪帖人情给自己挣来的机会,自然用心对待。董九枢向来觉着柳彦姝就是个仗着自己生得好惯会耍小聪明和靠男人的妮子,这会儿见她真本实力做出旁人做不来的事情,也有几分诧异。这时候才略收起两分对傅清溪有个交代的意思,把柳彦姝当个合作的人看待起来。
柳彦姝出的几个样式果然卖得极好,没过几日,兰家那边也遣了人过来。来的人名叫兰吉儿,是嫡枝里四房的幺儿,男生女相不说,连言行举止也多脂粉气。董九枢同他见了几回就遭不住了,最后灵机一动把柳彦姝推进了火坑。这兰吉儿不说言行如何,只说对配色和剪裁的见识,实在叫人佩服。柳彦姝专精此道却苦于周围无人可说,碰到兰吉儿可算是遇着知音了,敬之以师近之如友,叫董九枢看了直叹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这兰吉儿虽不是长房所出,读书亦不如人,性子还别扭,在兰家这样的大族里眼见着离家主之位十万八千里,该是个没声没息的才对。可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难说,兰家的老太太在这许多认都认不过来的小辈里,最疼的偏就是这个兰吉儿。传言说是兰吉儿肖似老太太早年间幺了的一个幼弟,也不知真假。
兼之兰吉儿自小对颜色上的天赋便已显现,旁人并在一处对比也不一定能看出来的颜色差别,他在不同的织染处里见过便能记着。也因着他这本事,叫兰家得了几个出名难伺候的贵客们的欢心。如此老太太对他的偏疼也越发名正言顺起来了。
这回是听说这成衣坊的买卖挺有意思,正好兰家也要派人过来看看,他便过来瞧个热闹。哪想到竟遇上一个生得天仙一样还深谙光色裁剪道理的人物。这也不提回去了,就在兰家京宅里落脚,准备就管这事儿了。这成衣坊才多大买卖,那里需要一个嫡枝的哥儿来盯着?!可他非要如此,跟着来的管事只好报回去,上面也只好准了。
兰吉儿爱同柳彦姝一块儿呆着,也不光是为了两人说的话彼此都能明白,还因为柳彦姝不把他当成怪人看待。便是在兰家大宅里,虽人人都晓得十三少爷惹不得、得敬着,可心里瞧他觉着别扭肉麻甚至恶心的那也是人家自心自由,主子管得面管不得他们的心念。柳彦姝却全不以此为异,有时候还可惜兰吉儿不是个姑娘,衣裳颜色就算用得大胆,毕竟样式改不来。兰吉儿便道做出来叫柳彦姝穿上试了,他瞧着便如自己穿过一样,也算过瘾。
如此两个衣裳痴一头扎进成衣坊的买卖里,过得半年,又叫成衣坊另出了两个售价较高的品线,反响居然也极好。俩人来劲了,这下不止颜色式样的事儿要费心,连绣娘裁缝娘子也都挑起来。甚至还专门选了几个人出来做针线师父,教一群人,按学出来的手艺高下定工钱。有时候到要紧关头,俩人甚至还亲自下场指导,也真叫他们得着了几个难得的人才,越发食髓知味了。
有一日,俩人正说一样新的料子,怎么穿好看,什么时候穿合适。兰吉儿忽然对柳彦姝道:“我告诉你,其实我喜欢男人。”说完了就瞧着柳彦姝不说话。
柳彦姝愣了愣,叹一声道:“哦。”
兰吉儿细瞧瞧她,问道:“你没觉着这事儿挺恶心人?”
柳彦姝想了想却道:“这人喜欢谁不喜欢谁,难道是自己能做主的?”
兰吉儿听了这话也愣在那里了。想起柳彦姝这一年多来似乎发呆叹气的时候多了,想必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既然柳彦姝今天说了这句话,那往后就是自己的姐妹了,这姐妹的事儿自然也就是自己的事儿,说不得就得好好打探一回,瞧瞧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儿叫这妹子生出这番“不由自主”的感慨来。
傅清溪在柳彦姝的来信里看到这话,也一样发起愣来。
她倒想不到儿女情长上去,只心里一动,——这世上那许多不由自主的事儿,那到底是由谁主的?
第157章 心壁
另一头, 越栐信一边同董九枢做着云来苑的买卖。云来苑如今已经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清贵去处, 清不清不知,贵是肯定的。偏如此,还越发多的人乐意去。傅清溪听了他那花样百出的做法,拿着越来越丰厚的分红银子,也只好苦笑而已。另一边他又同谢翼走得极近,俩人要好的很, 听说如今正在筹划卖书出洋的买卖,这里头的关节可不是书这么简单了。
听越蕊说,只越栐信在家, 十之八九谢翼也会来。他们两个在那里说事也罢了, 越栐信还非要抓越蕊的壮丁,叫她在那里煮茶陪着,要不就是嚷嚷饿了, 不管白天黑夜地支使她叫她往小厨房张罗吃食去。还是谢翼有几分良心,晓得替她说话, 偏越栐信说越蕊是自喜欢这些事儿,这是给她实践的机会,省得学了也没用处。越蕊急了便往越栐信那份茶里加山椒粉,要么往他的点心里加冲菜泥, 反正不能叫他舒坦了。
傅清溪看着越蕊的书信常忍不住笑出声来,几人的神情语气都跃然纸上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俞正楠与胡芽儿的书信也仍同从前相类,说的都是彼此向学的事情。傅清溪有时候看了会羡慕她们,至少有条清清楚楚的路走, 即使一时艰难也罢,总有个远近对错的说法。不像自己,虽书都看了一架子了,笔记做得那么老高一摞,心里还是影影绰绰的,没什么称得上所得的东西。
她照着自己的学习安排,每月都会给先生写一封书信,说一回自己这个月看的书和得的体悟,连同自觉未有寸进的实在想法。悠然叟的回信多半会赞几点她体悟到的东西,又推荐几本沿着这一线可看得书或者可读的人,若是恰好学里有走这个路子的,便叫她去论演坛查一查这人的历次论演,也是他山之石的意思。
傅清溪最是听话的,一一都照做了,自认功夫也下到了,可就是难以入门。
这事儿她也没处说去,同先生说了,先生只叫她莫要着急,这样功夫本也不是能靠苦学努力使上劲的,关键在一个悟字。傅清溪从之前读书的体会过来,晓得这话没错,许多书许多道理,看的时候觉着“果然如此”,回头就忘了,等要用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道理可用。所以看了无数养生的书,临事照样会发怒;读过一书架的人心法度,回头照样贪小便宜吃大亏。这学同学之间,差得可不是一般的远。
只是她从前满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入了门的了,却没想到爬到这一层,深就被关在了门外。若不是从前做下的养气功夫,只这一两年连个心桥都搭不起来的情形,就足够叫人心灰了。
好在学里不时会有场论演,各路学向的人都根据自己那一路的数象规则,能往前后推演。有一家专管经世的,已经修了好几部史书了。却要叫那些历朝历代的史官们如何自处。
傅清溪每每被惊得目瞪口呆,一边向学之心大受打击——看看人家学成什么样儿,再看看你自己!另一边又诡异地给自己建立了一些信心——这些路子果然都是行得通的,同三舅舅玩的灵符那些可不是一回事儿。
看她那样子,蕲卉每次都乐得不成。后来告诉她,按着既有的规律推演,这在书院里论起来不算厉害的。这一象万解,每个人因着自己的所知所思,多少都有偏颇,是以层级越多的象众人解起来相差越大。想要解得近于真,那就是个不断矫正自己认知的过程,所以这个推演解象的厉害原是在这个地方。
更厉害的是自创规则,将既有的推演规则扩展或者向上向下延伸一级,这是从理上走了,那就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了。只是这样的事儿,几十年也未必能遇着一回,若有这个意思的小论演要上台,消息传出去,那日必定满座。便是在外头的那些人,得着了信,凡赶得上的也多半会赶回来。这才是书院里的盛事。
傅清溪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前她在府里住着,最不耐烦应付一年的节庆。那些按着不晓得什么时候的规矩定下的日子,到了这一天,不管到底有没有什么值得乐呵的事情,都非要张灯结彩地热闹一番不可。不知道旁人如何,就她来说,应付这些日子,只一个词儿——身心俱疲。
那时候就盼着,什么时候能有志同道合之人,真正因所学所求之事有所得有所悟而成庆贺之会,这才是心神同庆的美事了。如今,这样的盛事真的就叫自己遇上了,可惜自己却是那个无所得无所悟的人。到时候的庆贺之会,自己就算恰逢其会身在其中,自己心里也知道实在算个局外人。
再想从前越芝常说的:“我们已经把弓拉到满了,也只到这个程度,实在没有办法了。”那时候听过就过了,也没什么想头。如今听来却如发自肺腑一般。自己真是能做的都做了,按着日程天天看书不歇,又把里头能联结的联结了起来,只差一个架构了。可这些东西本就是一事一化的,彼此高低都分不出来,哪来的什么架构,却是无法可想。
这日又收到了先生的书信,除了答了她上回信里的几个问题,余下颇多劝勉之语,叫她看了越发惭愧了。尤其如今她也知道衔尾环的意思了,开山大弟子即关门弟子,说白了先生只收了她一个亲传学生;可看看自己如今学的样子,却叫人情何以堪?
心里静不下来,又出去瞎走,她在这里也没个能说话的人,蕲师姐虽极疼她的,可她也得知道好歹,师姐自己忙得恨不得一天的饭都并做一顿吃,哪里好老拿自己这些没影的事儿去烦她。书信是容易寄出去,只是心事烦乱,却常有不值得落笔成字之感。且如今自己的这些向学之事,能说的人也实在不多,总不能老打搅老太爷吧。
想着走着,抬头时发现已经到了老伯“主仆”所居院子的山坡下,想了想正欲抬脚离去,就听一声笑道:“丫头,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回头见老伯正从另一头转过来要往坡上走,便立住了行礼,答道:“本想拜访的,只是怕打搅了二位先生……”
老伯笑道:“怎么如今倒见外了,那时候在京里闲聊得不是挺好,什么不说,也没见耽误什么。你不是学了那书了?漩涡自成后万事可修,又有什么耽误打搅可言?”
傅清溪心里似乎哪里一醒,只不甚明白,便笑道:“那学生便打搅了。”
老少二人说着话往上去,到了院里坐定,也不管到底另一位老先生在不在、在做什么,就顾自己聊起来。
傅清溪自向学后就颇得这位老人家指点,虽未能成师徒之缘,却是有师徒之实的。且这老伯颇不似此间高人行事,反像城中寻常老人家多些,叫她心生亲切。恰又在郁闷难解时候,便也不瞒着,只把自己如何读书、如何法子想尽却终究毫无所得的话都一一细说了。
老伯听着,不时说上两句,引得傅清溪越发把自己心里话都掏出来了。最后老伯叹道:“这象数之学,光靠死记硬背里头的象数推演公式,那是下下之策。且这路子,多半容易出半吊子。就如你从前学旁的,这学一样东西都有个滋味在的,这东西没法说出来,凡通达之人都各自心知。你在之前所学之事上多半都‘得味’了,只在如今这样事情上却是迟迟未得其味。东西学了好像都学到了,可总像隔着一层似的,过个三两个月再回头看去,从前觉着清楚的便又模糊了,甚至毫无印象。就是这个阶段的一大特征。”
傅清溪听了连连点头:“确实是如此。是以学生常有光阴抛费之感。”
说了一阵子,老伯自觉口干才发觉都没上茶,“唉哟”一声自往后头烧水沏茶去了,留傅清溪在敞轩里坐着。
傅清溪正默默回味方才所言,一个声音忽然道:“你如今这般精进艰难,根子不在法,而在于心。你是心里不信这些。”
傅清溪听出来是那位老先生的声音,这句话却叫自己想起当日那当头棒喝的“三问”来。人已经站了起来,也来不及行礼,就在那里干站着,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老先生顾自接着道:“我且问你,这桌上的茶奁为何在此?”
傅清溪全不知这话要从何答起,那老先生也没指望她答话,仍接着道:“自是有一日,有人将它放在了此处。那人那日为何将它放在此处?是因我们这里新建成了,布置时候此处需要一套待客的茶奁,这里都知道我们的大概喜好,便选了这样一套。这一套又如何做出来的?又同泥同竹同木料相关了……还有制作它们的人,还有需要这套茶奁的我们,还有这张桌子,这个地方,还有叫这个地方成了如今这个模样的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