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个从掌柜起到底下的老伙计,串通一气一直在这个买卖里暗中吃回扣。因那旧衣裳来了都是一包包的,整包论价,都是自家当铺里出来的,父子买卖,没什么虚的可玩。
他们给估价的时候,就把好衣裳使劲压价,再把细目列低一等。比如“蓝缎滩羊皮里子长袄”便写作“羊皮旧袄”,如此一来,就算东家看账,也不会对其后的价钱起疑。反把那一包里的其他一些寻常衣裳给估高些,如此一匀,进价总数是无误的。
往出卖时,这羊皮旧袄卖的自然不是账上的那个价钱了,只因这个名目写着,只比估价高个一两成卖出去只看账也觉正常。这实价同账面售出价之间的差额,就是他们几个的了。
那些为了背匀成本被高估了价格的,到时候卖不出去,只说越发放旧了,东家一点头,再降一回价出手。如此一来,这个价钱是过了东家的眼的,自然也算不到自己头上。
相比之下,成衣的价钱一件是一件的,他们没有油水可捞,便不甚积极。后来也不知哪个想了主意,把这新衣裳变成旧衣裳来卖,不又是一条财路?是以凡有人问起,他们便虚抬价格,或者故意露出些隙缝跳线等事,又给人算账,引着人家买旧衣,只说那个实惠。等到翻过年去,上年的衣裳便当成旧衣来卖了,这时候他们把好好收着的衣裳拿来卖高价记低价,再赚一层。
这些东西,光看账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来。他们上下窜通,分赃有序,若不是这回董九枢问得太细,叫他们前言后语搭不起来了,又兼之心虚,这事儿还不定能瞒多久。
说完这些,董九枢道:“这俩铺子虽拢共也没几个钱,可爷这么一直叫人当孙子骗着,想起来真是窝火得不成!幸好你看出蹊跷来了,我家老头子还叫我谢谢你呢!”
傅清溪听了一愣一愣的,又听说最后这句,忙道:“别,我只说了个开头,还不是冲这个去的。还是董九哥你自己觉出不对来了,我可不敢担这个谢字。”
董九枢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你肯定不肯认这个功劳的,果然,胆小如鼠傅清溪,哈哈。”
傅清溪把那两本账本拿过来随手翻了翻,道:“那又叫我看这个做什么?”
董九枢道:“上回你一说我也觉着奇怪了,怎么这一样的铺子在西京就开的好好的,咱们这儿就不行呢?难不成是我想错了?还是那些衣裳不对?想不明白,再叫你看看。”
傅清溪点点头,又问:“你怎么从前没细想这事儿?”
董九枢笑道:“我们家里那许多买卖,有的挣钱有的不挣钱,那都是该当的。不挣钱的看能不能撑过去,实在不行就赶紧关了,寻下一个能挣钱的买卖干去。谁还死盯着一个想?也只你这样的呆子才会如此。”
傅清溪笑笑:“我如今落下毛病了,有东西想不明白的我就老想老想。”又道,“这个成衣买卖的不同,我大概有点谱了,只还不晓得自己猜的对不对。若是猜对了,又要怎么做,都还没想明白,恐怕还得过阵子才行。”
董九枢点头道:“那自然的。若是这半个来月你就能有个赚钱的主意,那你也别读什么书了,趁早来我们商行当一省祭酒得了!”
傅清溪上回打算把银票还放在董九枢那里,等着到时候一起做米契买卖,因这回他们是忽然来的,银票也没随身带着,只好把这打算同董九枢说了,董九枢笑道:“费劲的!你一早说了还省得这来回折腾了。这又不是米契,倒到手还能赚点。”
只好约定下回来之前先通个气,傅清溪也好有个准备。
待得这里散了,傅清溪没回落萍院,却跟着越蕊去了青桑院。
二老爷同二太太都在家,傅清溪进去赶紧先行了礼。二太太叫人上果子上茶,傅清溪却笑道:“二舅舅,我最近要做个演世的辨析,好些材料要收集,有些能在书上找到,有些却没有的,想来问问二舅舅。”
二老爷笑道:“那好,便索性在这里说吧,叫蕊儿也听听。”
傅清溪点点头,便把自己想知道西京同京城的人口数目、户税分布、男女年龄等话说了,越湛迟听了十分讶异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问起这些来?这是那些衙门才管的事儿啊。”
傅清溪笑道:“因看商贸买卖之事,最后还都落到个人身上,才发现那些历史沿革、民俗风情的东西好找,倒是这些实打实的数字难寻。我想着或者朝廷的发文上会有一些,就来问问二舅舅看。”
越湛迟思量着点头道:“你说的这些都有的,却不是在一处,各衙门的内计中有一些,还有邸报上也有一些,我给你给找找,待都得了再叫蕊儿给你拿过去吧。”
傅清溪听说如此,赶紧起身行礼道:“清溪谢过二舅舅。”
越湛迟摸摸胡子笑道:“无须多礼,你这般勤恳上进,难道做舅舅的反而不帮的?”
一时外头又有事,越湛迟便出去了。傅清溪在这里陪着许氏同越蕊说了会儿话,许氏又留她用了一回点心,她才告辞回来。
等着所需资料的时候她也没闲着,把寻来的书都挨本看了,摘录了许多资料。白日亮堂的时候便看书记录,晚间在灯下再归总分析。夏嬷嬷见她做的事情稀奇古怪的,回回大太太问起都只好照实直说,倒叫大太太感慨:“这孩子是真要去当账房先生啊……”
第78章 世事人心
过了两日,越蕊的丫头雪梨过来相请,傅清溪想着大概是二舅舅那边有眉目了,便赶紧跟着过去。
到了青桑院,却是越栐信在。傅清溪一时摸不着头脑,先上前行礼唤了声:“四哥哥。”
越栐信笑道:“你要的东西都得了,蕊儿说给你送去,我想听你细说说你的想头,就叫她把你请了来。劳你跑一趟,你可别怨我。”
傅清溪笑了:“我可不敢。”
越蕊已经上来抱住了傅清溪的胳膊,笑道:“咱们屋里说去。我爹同我娘都去我表舅那里了,饭也不回来吃。一会儿叫他们把你的饭也摆在这里,咱们好说话。好不好?哥哥还带了些外头的吃食回来,咱们正好尝尝,傅姐姐你说好不好?”
傅清溪最不经求的,赶紧点头:“好,都好。”
越栐信在一旁看着笑。
到了屋里,越蕊便叫了嬷嬷过来吩咐一会儿摆饭的事儿。这边越栐信带着傅清溪到偏厅坐了,又从一旁柜子里取出厚厚一沓文书来,递给傅清溪道:“你看看,可是你要的?”
傅清溪拿过来一样样翻看起来,里头有两京及周边地区的人口赋税记录,又有男女岁数分布,连农税商税的细分数字都有。匆匆看完,却听越栐信在那儿笑,抬头一看,就见自己在翻阅时候已经不自觉地把那一大叠材料按着里头内容分出几堆来了。
越栐信笑问:“是学了数术的人都这般有条理?”
傅清溪摇摇头:“我是替董九哥看账本太多了落下的毛病。”
越栐信听了拍着腿笑道:“这个毛病好!”又问道,“我听蕊儿说你要这些东西,也是为了买卖的事儿?我如今正在学这个,想听听你这到底是什么主意。怎么做买卖还问起这些来。”
傅清溪想着董九枢那里的成衣买卖到底是旁人的生意,自己若说了,不晓得深浅,只怕会有妨碍,倒是自己的那些想法说说无妨,便道:“我是看了董九哥那里的生意买卖才有了这个想头。听他说的,有些买卖在西京做得极好,到我们这里就不成,或者有我们这里很是红火的,到了那头就立不住。可我看着,像之前的珠儿棋、戏本那些,哪儿都挺多人喜欢的。这么两相一对,我就想不明白了。怎么就有的买卖哪里都成,有的买卖就得分地方呢?”
越栐信皱着眉点头:“确实如此。”
傅清溪接着道:“我就呆人呆想,那东西买卖,最终还是要落在人身上。这两地那些一边成一边不成的买卖,或者就是因着两地人的不同。人为什么会喜欢要这个不喜欢要那个?一者有一地气候风物的原因,冷的地方自然喜欢裘皮,热的地方就喜欢麻纱。除了这个,老人同小孩喜欢的自然不一样,男跟女所好也不同吧。是以我就想看看这两京的人到底差在哪里,才会变成一样买卖两样做法。”
越栐信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以拳击手,笑道:“好个人差在哪里!”
他这阵子都在他表舅那里帮手,倒不是为了学买卖,而是他本来就走的“心术”一道,这商贸上头人心来往最是频繁的,实在是个领悟的好场子。这会儿听说傅清溪也把事情转到人的身上了,算是殊途同归,自然更高兴了。
又听傅清溪大概说了几个这因人而异的买卖例子,他笑道:“你同我学的实在有些相类,不过到底还是不同的。你这走的是大面上的数术演世的法子。一个地方老人多了,大半会呈现什么状态,什么买卖会好,什么买卖会败;同理,若是一个地方都是后生小辈,又当如何,等等。不错,不错,我从前竟不曾细想这一头过!”
傅清溪听他如此说了,便好奇道:“那四哥哥学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