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溪一笑:“怎么会是受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俞正楠看着她,长长出了口气道:“你的事儿我全知道。我也晓得你心里怕的东西,不瞒你说,我怕的比你更甚,是以我懂。不过……”说到这里面上浮出极灿烂的笑来,接着道,“如今我发觉,叫人怕得不得不做点什么,虽也有用,却着实辛苦。还有另一条路。就是……若心里有真想要的东西,那点念想,也可叫人发奋的,且比由惧而生的动力更有生机……”
傅清溪喃喃道:“由惧而生……真心渴求……”
一牵嘴角,似笑非笑叹道:“前一个我隐约明白,后一个……我还……还未曾想过。”
俞正楠看着她道:“所以我才邀了你来。一会儿去的地方,原是我娘的陪嫁庄子,如今归了我了。你只在这里自自在在过几日,试试这无拘无束的滋味……”
傅清溪道:“无拘无束?……”
俞正楠点头笑道:“我总觉着你大概还没有真心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是什么样儿的,总是得过且过。常日里有些喜欢不喜欢的事儿,也都是些微末琐碎,眼前如此,五年后如何,十年后如何,好似都同自己没干系。却不晓得,时时事事皆有因果,你今日怎么做来,后日就有什么结果。我大概猜着,你的性子又不爱繁华热闹的,要以富贵为求,只怕不对。便想叫你先尝尝这无拘无束的自在日子是何滋味。这也是我之所求,‘自立自主’之后方能真的‘自在’啊。”
傅清溪听了俞正楠这番话,红了脸,想到自己这一阵子看着也是忙忙碌碌的,又是看这个书又是看那个书的,可到底得着了什么却说不清,为了什么也说不清。至于自己喜欢的日子是什么样儿的,更不敢想了。
她看了眼窗外,俞正楠笑道:“要人伺候?都在后头的车上呢。”
傅清溪笑笑,想了想把近日府里两个表姑娘的事儿说给俞正楠听了,叹了口气道:“从府里论来,我同她们才是一样的。如今我有些明白从前听过的话,‘这究竟不是自己家’……并不是说府里不好,能叫外祖父接了来养大到如今,已经是得天之幸了。只是……只是我命就不好吧!如今的日子,我若还不知足,那真是鬼神听了都要笑,笑我太不自知、太不知足了。”
她说得乱,俞正楠却听懂了似得道:“是以你没想过自己到底真想要什么样的日子。你觉着眼前的日子就已经是得天之赐了,这样的日子你就该满心欢喜才对,若是还有什么不满的,那就是不知足,是没良心了。可对?”
傅清溪缓缓点头。
俞正楠把自己跟前的梅汤一口喝了,才道:“你这心肠我也懂。可是有一样,究竟你喜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可不是用应不应该算得过来的。还一个,你眼前这样的日子到底也没多少时候了,想来以越家的声势,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打听你们姐妹的婚事。你若一直这么稀里糊涂着,一眨眼这一辈子就真的过去了,你可想过?”
傅清溪一脸迷茫,她听过的这块的教诲,只有陶嬷嬷说过那么几句,寻常哪个会同她说这些?从前心里也隐约想到过,不过府里这许多姐妹,到时候自然府里会给相看人家,之后嫁人生子,就同、就同最寻常不过的故事那样。——直到最近两位表姑娘一死一出家。
她才有些慌了。她发觉她原先心里觉着笃定的一条路其实不是那么安稳的。可是那又如何呢?这毕竟不是常有的事儿,且那里同府里隔了两层了,同自己情形还不一样,也许自己是不会遇着这样的事儿的……可是如果万一真的遇上了呢?……
长叹了一声,她对俞正楠道:“所以方才我说有恐惧之事,就是这个了……只是我这怕也没有用,怕了也没法子,没有旁的路可走。”
俞正楠正色道:“怎会无路可走?自己做得了自己的主的时候,走什么路自然自己说了算了!”
第54章 瞻园
这一路出了城,行至山边就凉快起来。清风自车窗吹入,带着夏日草木的蓬勃气息。
自山间穿过,又行了一阵子,到了一处水面,过了一道极宽的石板桥,车子才停了下来。
俞正楠笑道:“咱们下来走走吧。”
傅清溪正想看看是怎么一个所在,便笑着点头。
两人下了车,傅清溪见自己所站之处是一个青灰石板铺就的小小敞院,南北两头都是墙,北墙上开着一扇小门,东边敞开着正是一条河,刚刚过河走的桥就在这边,西边是一扇黑油三开的院门。两个仆妇站在门边,正朝她两人行礼。
俞正楠朝她一笑:“这处园子到我手里也有些日子了。来吧,我带你进去瞧瞧。”
傅清溪听她这么说,也笑了。两人从黑油门中进去,就到了一处院子,南北各有一三间的屋子,一色的泥鳅脊卷棚顶,在院子里能看到南边房子的北墙上开了门,显是一处穿堂。
俞正楠道:“这里是外院,从前是见庄头庄户、行商买卖人的地方。”
说了又带了傅清溪往北边的屋子去,进了门,绕过厅里的屏风,往退堂里走,往西边一拐,就到了另一处院子。这处院子甚大,沿着通廊走到正房。东西两头出抱厦,呈凹字形,屋子在一处石坪上,前后都是极大的水面。北边与这边隔水相望的是一整片的竹林,南边的水面上俱是漠漠荷菱之属。
正房中间的屋子南北开门,却是一处敞轩。两处水面风过,自这里穿堂,好不凉快。
俞正楠笑道:“此处白日里消暑极好,就是风太大些,若是要写点什么,一不小心纸都飞走了。还都是水面,吹飞了没地儿追去。”听这话想来是吃过不少苦头。
从这个院子的通廊穿过西墙上的如意门,进了又一处院子,俞正楠对傅清溪道:“咱们住这里。”
傅清溪见院子里满种着花树,北边西边各有一卷棚顶的屋子,北面那屋子前头出一个抱厦厅,西面那屋子却是背朝着这里的,这要如何住法?
俞正楠带着她从北屋抱厦厅进去,才发觉这西边的一间三面空着,接着一道通廊,沿着那通廊往北走一段,西边就是一处院子,里头一栋两层的飞檐楼,边上接着一个赏月台。这院子没有旁的开门,只这一处入口,是一处内院。
俞正楠笑道:“我带你上去瞧瞧。”
两人上了楼,傅清溪见北边还有一处院子,却是个草顶的,俞正楠笑道:“那是耕读传家的意思,实在常日里维持起来,比这几处更费事费钱,嗐!”
傅清溪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俞正楠领了她往楼台上去,只见眼前一片开阔。原来这院子紧邻着水面,这边上就是一条大河,河对岸就有许多人家,河里还常有渔船来往。
傅清溪在越府里住着,外面少有地方可去的,又哪里见过这样景色?一时看呆了。
俞正楠见她这样子,轻轻笑了起来,对她道:“你若喜欢,便日日在这里看水也不错的。”
傅清溪回过神来,也跟着笑了。又指着河对岸的人家道:“那是什么地方?”
俞正楠道;“那些就是当地的百姓人家,靠种地打渔为生。从前这一截河是不许人下水来的,后来我娘得了这庄子,才改了规矩,许他们来捕鱼捉虾的,只是不许靠近这边的院墙。
傅清溪好奇道:“这里从前是旁人家的园子?”
俞正楠笑道;“这处园子名叫瞻园,最初是一位老妇人所建,前前后后也换过不少主人了。”
傅清溪转眼看看四下楼阁屋宇,想想这里曾经来来往往住过多少人,叹道:“这才是千古月照千古人了。”
已是夕阳西下时候,俞正楠吩咐人摆饭。又对傅清溪道;“这里可没有府里那些精细手段的厨子,都是庄户人家的手艺。那厨上的大婶,就是叫她把鸡肉切小块儿点都难,葫芦鸭芙蓉鸡这样的菜全不用想,你一会儿若吃不惯便同我直说,我们再想法子。”
傅清溪笑道:“我吃东西向来吃不出好坏来。”
俞正楠笑道:“你看,我不过随例谦虚客套两句,你不是该说‘正是要本真天然滋味方好’这样话?”
傅清溪大笑:“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同我客套,你一早说了我才好答你。”
两人都笑起来,俞正楠见傅清溪喜欢这楼台,便叫人索性把饭菜摆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