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起要去对面家中再拿一支普通的笔过来,也想不起来要砚台,他狠狠地在自己食指上咬了一口,咬穿皮肉,以血书字,慢慢地写了起来。写到一半血液干涸了,他便仿佛不知道痛似的,在原来的伤处再咬一口。
这么好的一个人,要怎么书志?他不了解桑先生的前半生,他只记得这个人如何撑一把白底点墨江山的伞走过来,给他自小遍布阴霾的生命挡了一回雨。花珏也不知道自己林林总总写了些什么,只记得后来眼睛越来越花,只记得四个字。
命不当绝,命不当绝。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死?
一封墓志,一封信件,前者留在他手中,后者寄送去京城。花珏也不敢想城主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样子,写到最后,他的手指剧烈地疼痛起来,这才唤回了他一丝神志。他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将信件交付在旁人手中。
而后发起呆来,一坐便是一整天。
然而,他也只来得及歇这么一天,更多的伤员、病人陆陆续续地送了回来,邵医生带回了他的小凤凰和胖头猫,花珏强打起精神,将小动物们安置好,而后接着帮医馆救治病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受伤的人,江陵也从未有这么多新冢。
花珏以为自己度过了许多年,但旁人告诉他:“小先生,这都一整夜了,去歇着罢。”
花珏便去歇着,没睡上几个时辰却又醒了,隐约听得身边人来人往,有什么人急急嚷嚷地叫喊着什么。
他听得出,那应当是一件好事,因为人们脸上都带着喜色。他茫然地站起身,找到一个人询问,便见到那人激动地摇晃着他的手道:“桑大人!桑大人原来没事,只是气弱之症,眼下已经醒过来啦!”
“醒了?”花珏有点迟钝,还在慢慢咀嚼这两个字,却被人拽着往里拉扯,一群人不敢惊动病人,只敢站在屏风外听医生诊脉。
邵医生道:“小桑吉人天相,性命已经无虞了。休息几天后大约能下床。”
后面的花珏没有细听,大起大落,这几天的经历仿佛耗尽了他的情感似的,激发不起他心中任何的波澜,只隐约觉得心中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走了出去,望见后园中那颗倾倒摧折的枯树,忽而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按着自己尚未愈合的伤口,蘸血往上面写了两个字:“逢春。”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大约是身体先于意识,胡乱任性一回罢了。两天之后,他便忘了这回事,更加忙了起来。
第三天,谢然回来了。
彼时桑意已经能勉强下床。花珏站在庭院外,忽而听得远方哒哒马蹄声响,下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他什么话也没说,推门进来,正望见桑意扶着门出来,两个人对望半晌后,桑意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向着来人伸出双手。谢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轻将他拥入怀里。
“没事了?”
“没事了。”
花珏看得眼眶一热,终于也知道这些天来让他胸中空空的是什么。他想见玄龙,他等不到来年夏天,回回都是玄龙先走,几时让他为他做过些什么事呢?
想明白后,他决定即刻动身,他要北上去找他的小黑龙。玄龙此前提醒他的话,已经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小凤凰的烧伤还没好,黑黢黢的一团,用喙尖给他写:“带我一起去。”
花珏摇摇头:“不要,你好好呆在这里等毛长齐,大宝要是欺负你,等我回来可以尽情告状。”
花大宝叫了一声,花珏把它抱起来,蹭了蹭它的脸颊,而后道:“我走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城主与桑先生,也只潦草写了一封信,放置在自己家中,不知何时能被人看见。花珏把自己攒下来的钱都收进一个面粉袋子里,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出门,千挑万选,马术他还不熟练,便又买了一只小毛驴。
江陵到涪京,寻常人日夜兼程也要七八天。花珏出了江陵便觉得体力渐渐不支,但尚且能够勉强撑过去,走走停停,花了十多天时间,竟然叫他赶到了。
最后一天,他没有找到客栈驿馆,便睡在城隍庙底下,脑海中浮现出前人长途跋涉时有类似的经历,学过的一篇书:“黄沙漠漠,明星闪闪。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惟风萧萧而已。”
他想,古人为妻奔波,初读来时觉得酸涩无比,自己身临其境时却不觉得这样,大抵知道路在哪里,虽然困苦,也便没这么多的功夫去伤怀悲哀。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亦不去回想后路是什么。他走时江陵正在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无人告诉他,当他出发前夜,城主府后那颗断裂的枯树已经长满繁盛的新芽。
京城比他想象的大得多,花珏像一只不怕老虎的小牛犊,四处寻觅,什么都要探听一下。好在他运气好,遇见好人给他指了去徵王府的路,他在王府前等了一天一夜,被赶出来两三次后,这才被徵王捡回了家。
这个王爷年岁不大,四十多岁左右,对他称不上多客气,大约只是看在桑意与谢然的面子上勉强收留了他。
花珏厚着脸皮问:“您知道国师在哪里吗?前些日子京中来了一条龙,您可知晓?”
徵王摇头:“你不必说,我是不会带你去的。紫薇台那等地方,便是我也轻易进不得,你还是在这里歇一两天,过后我派人将你送回去罢。”
花珏晓得这个王爷不会松口,隔天却跟着他的轿子,一路尾行去了皇宫那边。他不知道紫薇台在哪里,只凭着直觉等,等在一个转弯的路口,企图越过朱红的高墙看到些什么。
他一直等到了散朝的时候,徵王发现他并将他带了回去。花珏见他没说什么,第二天又跟着去了,还是在原地蹲着。
第三天,徵王终于忍不住,让他扮作侍卫混在随行队伍里,花珏如愿以偿进了皇宫大门。这回他再凭着直觉乱撞,最后在复杂幽深的宫中迷了路。
花珏挠挠头,正想要找个法子原路返回时,忽而听见了旁边传来两个人声。
“那么,晚上来见我。”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间杂几许低沉的女音,十分奇怪。
“好。”而后是另一个人低沉的回答。
花珏听得一愣,听见脚步声远,立时便追了过去。刚拐过角落,他便见到了一个深红的轿子晃晃悠悠远去了,玄色衣衫的男人回头向他走来,一抬眼,两人视线相对,彼此都楞了一下。
花珏小声道:“嘲,嘲风……我来找你了。”
玄龙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向他走来,花珏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话,刚想要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却感觉自己被拎了起来,径直往外面推去:“什么人擅闯禁庭!”
花珏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便被他推去了门外,像拎小鸡一样丢了出去。花珏茫然地要回头追赶,却再一次被拦在了门外,只瞧得见那抹玄色的衣衫不停,慢慢消失在远处。
花珏不气馁,第二天照旧跟着去了,这次小心翼翼地没有暴露行踪,直追了玄龙一路。
玄龙每天似乎都在这个时辰同另一个人告别,花珏便等在这个时段,有点无赖地跟着。这天他跟的时间最长,玄龙一直都没有发现,眼看着快到了另一个地方,花珏抬头能望见阁楼上“紫薇台”三个大字时,玄龙忽而再次调转回来,将他拎了出去。
这次肯对他说话了:“赶快回去。”
花珏揪着他的衣袖不放:“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我们一起回去吧。”
玄龙不理他,还是把他往外拖,花珏也不反抗,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握着,像是小孩子一样被他牵了出去。
第三天,花珏刚跨进门便迎面碰见了玄龙,这回没等玄龙抓,他自己“嗖”地一声跑了,躲在墙根底下。
他小声说:“我想你了,我想跟你说说话。”
“嘲风,你再不理我,我就真的去找别的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