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想了想,不知如何描述,只告诉他:“我做了个噩梦。”
玄龙微有诧异:“噩梦?”
花珏自幼多梦,也是体弱的缘故,容易被潜藏在空气中的食梦貘偷得空子,这种精怪无害,却惹人烦,经常招致噩梦与浅眠。自从玄龙睡在他身边以后,花珏的睡眠状况一日比一日好,噩梦与惊厥已经很久没发作过了。
“我梦见你们都走了,谁也没留下,就剩我一个人。”花珏想起那梦境中空茫失措的感觉便难过起来,声音也低低的。
玄龙将他抱进怀里,温柔地拍着他的背:“是不是我们昨天玩得太疯,你受了凉,又累到了,这才做了噩梦?”
花珏嘀咕:“……可能是吧。”
玄龙捧起他的脸,认真注视了他一会儿:“那你会担心我们有一天分离吗?我看那些凡人间的诗词小传,常有脆弱之人咏叹好物不长久,美好时光容易逝去,起初我觉得你不太像这样的人,花珏,你认真告诉我,你会这样想吗?”
花珏摇摇头:“不会。”
“那便好。”玄龙似乎松了口气,继而摇了摇他,“如此你便要相信,噩梦也没什么。是我今天起得太早了,没有等你,没能让你睡个好觉。”
花珏小声道:“谁怪你了……谁要你认错了,你这蠢龙。”
“我愿意。”玄龙笑,“你这么聪明,不也喜欢我这条蠢龙吗?还骂我,便把你也塞进面粉袋里。”
花珏被他逗笑了:“你不讲道理,我这么大个人,你要怎么将我塞进面粉袋?”
玄龙仍抱着他:“我不管。”
花珏醒来片刻,梦里那种感觉慢慢离他远去了,像是在逐渐在梦醒与现实中隔起一面看不见的墙。听了玄龙一番话,花珏不再像之前那样心慌,只是心头还有一点压不下的隐忧。
他甚少梦见雪,也甚少在梦里感到昨夜那样的寒凉。唯有两次,一次是他七八岁时,梦见漫天鹅毛大雪,醒来后发了一场高烧;第二次,便是在奶奶去世之前夜,他梦见自己在雪山中踽踽行走,迟迟找不到下山的路。
后来知道十几年前兴州发大水的事,花珏也慢慢想了过来,七八岁那天,大约正是自己的长辈们逝去的一个预兆。他不在他们身边长大,却还能透过血缘感知到彼此的消长和衰亡。
那么,昨夜的那个梦又是怎么回事?
花珏不敢深想,他只能慢慢宽慰自己,昨夜梦中他梦到的不过是纸钱与红花,并不是雪,与死亡并无关系。
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花珏在院中扫雪,清理昨天弄出的一摊乱。扫到一半,他听见对门有声响,见到是城主同桑先生他们回来了,形色匆匆,面容疲惫的样子。他们身后跟着的正是昨晚那个提刑官。
花珏想了想,思及之前的梦境,同样有点放心不下那两人,便将手里的笤帚交给了玄龙,自己奔去对面瞧了瞧。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去,而是先问了门房:“桑先生和城主有空吗?”
门房是个老大爷,早认得他了:“这几天忙呢,花小公子,你不肯进去,我替您通报一声罢?”
花珏点了点头,便等在门房处,低头去瞧自己的鞋尖。过了一会儿,他忽而想到什么,又奔回街对面一把抓住扫雪的玄龙:“无眉呢?”
玄龙想了想:“小屁孩儿打早便出去了,怎么了?”
“我一会儿找桑先生和城主,过后要是我还没回来,而他来了的话,你告给他,让他来城主府上找我,我们去城主那边,再把上回商议国师的事讲一讲。”
玄龙应了,仔细叮嘱道:“早点回来。”
花珏踮脚往他脸颊边吧唧亲了一口,而后一溜烟又跑了回去。他一来,正好碰见门房往回走:“桑先生要您直接过去呢,说不妨事,您以后有事都直接来。我也是说,这么多年了,您客套个什么劲儿呢。”
花珏道了谢,再留了话,说过会儿可能会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过来找,门房应了:“行,十一二岁,看着有点欠打?一来就放人,我记着。”
花珏缓步往里面走,四下看了几圈儿,见城主府上与平常确实没什么不同;至少府上人的确是没有出事的了,这便松了一口气。
他刚想顺着一贯的路线,从后园绕过去奔往书房,料想桑先生他们想必在那里的时候,半路却被一个人截住了。花珏被一个人轻轻握住了手臂,往后拉了拉,抬眼一看,桑意抿着一点笑意,眉眼淡静,示意他不要出声。
花珏乖乖跟着他走。
他偏头瞥了瞥这位账房先生:桑意昨天熬了夜,眼下浮出一点淡青色,人看着有一点憔悴,气色却和往常一样,一点异常都没有。
“嘘,先别进去……小花儿,你跟我在这里听一听。”桑意推着他在书房前停住了,四下打量一圈儿,似乎起了风,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温热的汤婆子,递到他手中。
花珏小声问:“桑先生,怎么了?”
“你来得正好,过会儿借你名号一用,你不必担心,此事过后我们会同你解释一番,只要现在能把那个人赶走便好。”桑意轻轻扒开一条门缝,让花珏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
房内燃着香,谢然背对房门坐,故而花珏看不清楚。但门后能清楚看见,谢然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那个长了一张阎王脸的提刑官,另一个是一个熟人。
花珏睁大眼睛,望见了那人须发雪白,手执一根拂尘,正是不久前被弹劾下去的青宫道长。如意道人。
“他为什么会……”花珏刚要出生,却被桑意捂住了嘴。
“听罢,小花儿。”桑意道,“近日江陵出了事,此人想借此事趁机恢复国师位,我们定然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花珏便仔细听。
里面传来谢然低沉的声音:“此事不妥,这案子如要相师道人协助,也绝不该由如意道长来。典刑司的案子不能由庶民插手,这是规矩,若是要道长去了,也要算作逼着陛下朝令夕改,不合身份。”
如意的手在桌下狠狠攥了一下,面上却笑吟吟地道:“城主自然觉得贫道不合适,因为贫道便是被您弹下来的,然而就此事而言,全国上下的道士那么多,却未必比贫道一个人有用。人命关天的事,城主便要如此草率了之吗?”
那提刑官面色板正,虽然带了这么个老道来,却没有一点要和稀泥的样子:“他说得对,我此次自长安来江陵,听闻了案情后,肯跟着过来、一直带到现在的道人也只得如意一个。城主若是有其他人选,不妨早些推出来,我们也好快些着手做事。”
听到这里,花珏感到桑意动了动,俯身又问了他一遍:“小花儿,为我们当个拖,如何?”
花珏已经听懂了这是怎么回事,点点头答应了。桑意便敲了敲门,等到谢然说了声“进来罢”后,便带着他走了过去。
虽然不知是哪里,但江陵想必出了人命案子,情节还十分严重。花珏知道,如今举国奉道,提刑官这类官职在办事时,少不了找些道人术士开路,就如同昨日在府门口踏着纸钱走过一回一样。
只是是发生了多可怕的事情,才会让两个正四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为了一个道士的人选而争执起来呢?
花珏没有时间接着想了。他踏入这房中的第一瞬,如意道人便慌忙站了起来,紧紧盯住了他:“你——怎么是你?”
那口吻虽然强压下去,却仍然如同见到了怪物一般,想必是让他忆及了十分难堪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