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花珏将剩下的那颗凤凰泪用木盒封好了带在身上,提伞出门,准备将它交还给如意道人。
花大宝没回来,玄龙也没有回来。花珏不敢将判官笔随意藏起来,思虑再三后还是揣在了贴身袖袋中,提前写好了二三十张“请回吧这里不让走”的符咒以防不测。他目前只确认过这一种符咒的实用性,也不敢太贪心地写出“所向披靡天下第一”之类过于空泛的愿望,便选择了稳妥为上。
花珏抛着手里的六爻钱,给今天的自己算了一次,默默念道:“水火既济,坎上离下……亨,小利贞,初吉终乱。”
他叹了口气:“初吉终乱吗……”
这是一副还算好的卦,《象辞》里说,君子观此卦象,“从而有备于无患之时,防范于未然之际。”成败便在小节中,功过全看运气,从来没有确切的结论。只是这个卦象的命数放到大多人身上,往往会把一手好牌打烂,初吉终乱便是这个意思。
花珏每每给自己算卦总是会拿到这样的卦象,从来不是大吉,也从来没有大凶,卜辞总是告诉他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他事后会觉得六爻什么都没告诉他。
他将三枚古钱收回袖子里,喝了几口自己调配的清心符水,觉得自己心口被戳出的那个孔洞疼得稍微轻了些。玄龙离开后,他去这一趟,不单是因为不想留着这滴带毒的凤凰泪,也是为了找出自己重病的源头。
山峦叠翠,花珏找人借了一匹小毛驴慢慢往上爬,那毛驴瘦,脊背坚硬,原来是拉磨用的,便没有配鞍鞯,花珏骑着骑着磨得大腿根生疼,走走停停许久后才寻到了山头的道观。他顺着无眉给他写过的那两张字条上的气息寻到这里,中途也未见有什么阻碍,很顺利地便入了观中,见到了须发尽白的老人。
周围的道士都对他很恭敬,花珏被领进一个放置了九重炉鼎的大堂,入眼便是眉目肃穆的三清、四御神像,而如意道人端坐在一个蒲团上,正在闭目养神。
听见花珏来的动静,老人缓缓睁开眼睛。
“孩子,你来了么?”
花珏对他微微颔首,将手里的木盒放在了一侧的香火桌上:“我来完璧归赵。”
老人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下不去手么?你还是陷在那条龙的造的幻境中,年轻人。”
花珏的口吻十分平静:“道长,它已经离开江陵了。这事跟我没有关系了。”说罢,他向老人躬了躬身,拿过放在门边的伞就要离开。忽而,他听见背后的老人道:“你这般不信我们,情有可原。我们毕竟曾置你于险境中……但我恳请你停下来听一听,明日楼江桥畔,我们的年轻人有一场说书局,希望你听了之后,能够理解我们一二。”
花珏没回头,假装自己没听见,牵了小毛驴便出了山门。
在他走后,如意道人缓缓地从坐垫上起身,将手里的拂尘放下了。他将桌上的木盒拿起来,没留神紧贴在那后面的一张纸片掉了下来,无声无息地顺着桌角窜去了一边。
那是花珏剪的纸人,它悄悄藏在了明黄的桌帘后。老人打开了木盒,摩挲着那滴凤凰泪,冷笑一声:“竟然让它走了么?看来并未如我们想的那样,这小算命的对那条龙竟然弃如敝履……长生之力,本该无人不求,这倒是我们漏算了。”
另听得一人不无遗憾地道:“原来我听说那姓花的心思单纯,心地良善,本以为他会为了那条龙去净化凤凰泪……凤凰泪为火属,遇到明水、腊雪便会焚毁,催心毒当场便会释放出来,不仅是那条龙,连他自己也逃不了。看来咱们的情报也有失误,他并无多大的善心,也没多少头脑。”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老人喝止了他们:“罢,催心毒一计不成,那姓花的也逃不过这一次。都散了,把这东西处理掉,便先去喂了地牢里那些药人罢。”
纸人听到了,花珏却并未听到这些话。
下山的时候,他终于再次感受到了如今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小毛驴一颠一颠地磨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强行咽了几口血回去,这才没在借驴给他的老农面前喷出血来。紧赶慢赶,他回了老先生的医馆,一头撞进自己的房间中,缓了半个时辰才喘上气来。如今事不宜迟,他休息片刻后,拿炭棍在房中草草画了个法阵,将几张符纸压在床头。
花珏深深吸着气,集中精神躺在床上,喃喃念着咒语。
降头术中,向来有个一物降一物的规矩,花珏要找出术法的破法,便要知道对方是谁,以及法阵的源头在哪里。
普通的降头,通常有药、毒、生、死、飞、鬼等数种方法,有的通过邪药草和五毒虫让人慢慢衰亡,有人驱动小鬼与精怪对受术者加以影响。杏林之地通常没有五毒滋生,花珏身在医馆中,药草倒是有可能混进来,但大多数的药降的目的在于操控对方的躯体,与花珏的症状并不符合。
他想到昨日冰窖前那一抹稍纵即逝的红影,对被推的那一巴掌感到心有余悸。他隐隐在心中有了推断:害他的人用的是鬼降,驱使的是小鬼。
他看过的术法书中写过,要施法养小鬼,便要先找到已夭折、身家清净的小孩,想办法拿到他们的生辰八字。在葬礼结束后,趁着黑夜之际偷偷来到坟墓前烧香祭拜,同时使用法术勾魂,并在坟墓前种植一段尚能生长的的藤菜,一段日子过后,早夭的魂魄便会寄附在藤菜上。
养鬼人会在坟前念咒焚符,取下一截藤菜,并将取下的藤菜用刀刻成小木偶,给它画上五官,换上衣物,最后念着咒语点砂。
这一切完成时,他们便把木偶藏在装有秘制油脂的袖珍瓶子里,久而久之,木偶便成为小鬼的化身,可以在阳世间行动、听命于人。一般养鬼人造出的小木偶人,一定是成双的。因为孤阳不长,独阴不生,小鬼一旦被单独关在瓶中,便会太过孤独寂寞而萌生逃离的想法,从术士的手中离去。
花珏那天见到的的东西一前一后,前有一个小鬼吸引他注意力,从他眼皮子底下窜进去,好吓他一跳,后面的小鬼一巴掌便想要顺势将他推进去,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些东西鬼精鬼精的,轻易打发不了。
花珏从小便胆小,此时想明白是这些东西,吓得脸都白了,只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沉入自己的咒术中。他一遍一遍机械往复地念着,最后感觉那声音不是出自自己口中,而是出自别人口中。
苍白孱弱的年轻人躺在床上,双眼茫然放空,胸口的乌黑已经快要爬上锁骨。天地倾移,天旋地转,他感到眼前慢慢地暗淡下去,仿佛困意上涌一般,一个全新的世界把他拉了过去,他溺在了另一片天地中。
此刻,他透过留在山中的纸人的眼睛,看到了周围的一切。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亡魂,一切生的气息都寄托在那薄薄一张纸上。
他的纸人与无眉的不同,无眉只是命令它们去办事,并不能透过纸人的“眼”窥得一丝一毫的信息。花珏则是直接把自己的意识给押了进去。这个方法其实相当危险,但花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瞅见这里每间房都有个火盆,只要事情办完后,操纵纸人自己个跳火盆,他就能功成身退。
在花珏的指挥下,贴在桌角的纸人终于动了起来,慢慢地游走着。花珏借着纸人的视野看过了这个屋子的每一寸,越看越觉得头皮发麻:有几个房间中饲喂着半死不活的药人,地下室中藏了数具阴尸骸骨,满地都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那些符咒,花珏从未在正经的道法书中见到过,如果要旁人来看,想必应该跟他是一个感觉……这是旁门左道,甚至,不是活人能修的道。
至此,他原本就不信任那青宫道长的心思更深一层,开始琢磨着回头找江陵城主举报一下什么的,至少要把那些药人救回来。
中途,花珏又撞见一对交|媾的男女,一对彼此当做炉鼎的男男。对于刚刚十九的花小先生来说,这些事情实在太过辣眼睛,花珏赶紧让纸人跑了出去。
两个时辰过去,搜寻一圈后,花珏却并未找到什么法阵。他连养小鬼的木偶瓶子都找到了,可就是没找到法阵。
他确认了,这个地方的人只在此修炼、学习,并没有什么布法的迹象。法阵通常都会有特意准备的场所,一般都在户外,因为驱动法术时,天地间金木水火土之息缺一不可。
不在这里,那会在哪里呢?
花珏有些茫然。正在迟疑之时,纸人穿过门廊,被风吹偏了,撞到了门廊下牵着的几条粗绳。本是轻飘飘的一片纸,不知为何撞得它头顶的银铃叮铃作响,清脆的铃声响彻空旷的庭院,引来一大片脚步声。
“遭了。”
花珏一看那是使妖鬼显形用的怨铃便知道大事不好,当即操纵纸人跳下阶梯,飞快地往外跑去。他这时候没办法回头跳火盆了,花珏已经望见了每间房中的人都冲了出来,其中还有刚刚在办事的、衣衫不整的几个家伙。他竭尽全力驱使着纸人逆风行走,除了跑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想法。他的精神与精力正在飞快地消耗着,如同大雪飞快地被火融化,化成再也救不回来的一滩水。
医馆中,花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癔症病人那样深深地吸着气,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身体也越来越难受,他从没这么难受过。
在他的脑海中,他身后追着一大帮人,有人大声喊道:“抓住它!就是那个纸人,别放跑了!谁敢闯咱们的地方,我们带回去弄死他!”
他的意识越来越轻薄,能看见的东西正在飞快地消失不见,从完整的场景切碎成片,再由片段换成细密的点,抓不住任何方向。花珏此刻如同一个盲人,跌跌撞撞地朝前方奔跑着,也不知道要去哪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