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天平正在缓缓倾斜,而这样的改变,已然被不少人看在眼中。有的人忙不迭得想要跳下这艘破损的战船另攀高枝;有的人明哲保身、袖手旁观;有的人趁机推波助澜、扬名立万。
一时间众生百态,朝廷军中逃兵迭出,甚至有整队人马直接倒戈卸甲而降;守城将领明知不敌,干脆“开门揖盗”,只盼望借此来保住自己的功名利禄;就连朝廷重臣也偷偷派遣使者前来,希望能够与周陌握手言和,“共谋大业”;而周陌军中也多了不少能人志士,势力不断壮大——毕竟乱世才最容易出英雄。
天下间,唯一徒劳无功得试图挽救颓势的,大约也只有民心尽失的大梁皇室了。
周陌的军队一路攻城拔寨,最后终于兵临大梁都城之下。梁帝率领亲信仓皇出逃,而就在所有人或是欢欣鼓舞、或是忐忑不安得等待新帝即位、改朝换代之时,周陌却突然发声,表示自己仍旧是大梁的子民,依旧对大梁王朝忠心耿耿,他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君临天下,而是为了天下百姓苍生,为了将他们拯救出昏庸无道的帝王的魔爪。
站在高台之上,一身戎装的周陌语气铿锵、眼含泪光,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众将士黄袍加身的请求,反而选择继续沿袭大梁皇室的血统,在王室中选择一年幼聪慧的王子,将其扶为幼帝。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弄得措手不及,一脸日了狗的震惊无措,却终究还是碍于周陌的威信,在他的带领下向茫然无措的幼帝三跪九叩。
既然皇室血统仍旧得以延续,那些性格顽固刚硬、不愿一臣事二主的老臣们也无话可说。就连出逃的梁帝也失去了其唯一的“正统”优势,再也难以掀起什么风浪,很快便被抓了回来、永生圈禁。
对于这样的结果,所有人都接受得很快。
新帝年幼、不通政事,自然由周陌代为摄政,遗老遗少们对于能够维持大梁的“正统”已然心满意足,不敢有半句废话,而跟随周陌打天下的众人也都加官进爵、功成名就,虽然仍旧有些遗憾周陌未能称帝,但如今周陌把持朝政,是否有一个帝王的“虚名”倒似乎也不算那么重要。
至于天下百姓们更是称颂周陌的大仁大义,感念他为大梁朝“尽忠职守”的忠心,虽然被昏庸帝王逼迫得不得不举起反旗,但却依旧能够不忘精忠报国的初心,拒绝了皇位的诱惑,当真是可歌可叹、令人敬服。
很快,新的朝廷迅速运作起来,前朝的贪官污吏被尽皆罢黜抄家,而周陌也颁布了一系列休养生息的政令,熟练得仿佛他并非仅仅是一名行伍出身的将军,反而自小熟读帝王韬略——这令一种朝臣们大为意外,却不得不收敛起各自的小心思,谨慎应对着这位位高权重、心思缜密、不知深浅的摄政王。
白缎也进入工部任职,从一介普通木匠变为了朝中重臣。虽然品阶并不算太高,但任谁都能看出周陌对于他的信任与重用,只不过因为白缎对于政事毫不熟悉,所以才让他暂时跟在其余人身后、多多积累经验罢了。
当然,对于这样的安排,也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毕竟白缎发明的军械令人闻风丧胆、早已扬名于天下,没有人会质疑他的才干与能力。
虽然已经在京城安家落户,有了自己的府邸,也将老木匠接了过来,但白缎大多数时候仍旧住在周陌那里,像是往常在军中那般与他同食同寝、一同上朝。而现在,反而轮到白缎担心周陌的身体,时常提醒他早些安寝了——毕竟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积攒的政事也极多,常常令周陌挑灯至天明。
这日,时至深夜,周陌的书房仍旧灯火通明。白缎推开房门、在门板上轻轻敲了敲,吸引周陌的注意。
听到响动,周陌抬起头来,未言先笑。
如今已是冬季,白缎身披一身狐皮大氅,雪白的皮毛更是衬得他容颜如玉、气度雍容——周陌早已实现了他曾经以锦衣玉食娇养自己的恋人的愿望,虽然碍于前朝的前车之鉴不能过度奢侈浪费,但普通的富足无忧还是不成问题的。
放下手中的毛笔,周陌站起身将白缎迎进来,握住他微凉的手搓了搓,语带责备:“天这么冷,怎么不拿个手炉暖手?”
“不过是几步路而已。”白缎瞥了他一眼,缓步走到桌边看了看其上堆叠的奏章,“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处理?”
“是啊,乱七八糟的,一堆麻烦事。”周陌抱怨着,含笑看着白缎广衫云袖、峨冠博带的模样,不由想起他与白缎的第一次见面。
初见之时,白缎便是这般一袭古装、衣袂翩翩,站在车来车往、熙熙攘攘的马路边,宛若误入凡间的仙人,惊艳了岁月。
——当然,那时的他满心都是对白缎的警惕与审视,无暇关注他的美好,而后来,白缎也逐渐适应了现代社会,极少再穿着古装,让他不由颇为遗憾,只能于回忆中细细品味。
如今,周陌倒是得偿所愿得看了个够,而白缎也的确颇为适合这幅打扮,长发迤逦的模样比之现代的短发更添三分韵味,令周陌爱不释手。
既然恋人主动寻来,周陌也懒得继续理会那些繁琐的政事——反正要紧的大事他已然处理妥当,剩下的细枝末节也不在这一时半刻。
将桌上的奏章收拾好、放到一边,周陌泡了壶清冽幽香的花茶,引着白缎在他对面坐下。白缎啜了口茶,手捧茶杯犹豫片刻,终究问出了自己疑惑许久的问题:“大哥……为何不登上那个位置呢?”他顿了顿,微微蹙眉,“别拿你先前对其他人说得那番话来敷衍我,我是一概不信的。大哥爱国爱民,但对于大梁朝与大梁皇室,却当真没有存着几分敬意,不是吗?”
周陌轻轻一笑:“还是贤弟懂我。不错,我拒绝皇位,的确不是为了对大梁皇室的愚忠。”
“那是为了什么。”白缎不由倾身,连声追问。
“是因为,我根本不想当这个皇帝啊。”周陌摇了摇头。
白缎拧眉侧首:“当皇帝……不好吗?”
——他虽然没读过几本史书,却也明白皇位有多大的吸引力。自古至今,无数英雄豪杰为了它而挣破了脑袋、牺牲了性命,就连骨肉相残、兄弟阋墙也比比皆是。
“当皇帝自然好,万万人之上、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但相应的,得到的越多,便也意味着责任越大,受到的束缚越多。”周陌耸了耸肩膀,“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倘若我登基为帝,那么那些没事儿干的朝臣们的第一个要求,必然是让我填充后宫、广纳美人、传承子嗣,而这——却是我恰恰最不愿意做的。”
白缎动作一僵,他下意识避开周陌灼热的目光,胸口乱撞、手足无措。
他觉得他似乎听懂了周陌的言下之意,却又有些不敢相信,他本能得排斥周陌口中的“填充后宫、传承子嗣”,但脑中却乱糟糟一片,不敢细思自己为何会有这般的反应。
而周陌却并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先前一段时间,周陌焦头烂额地忙于政事,都没有将最重要的谈恋爱正式提上日程,如今心上人恰恰好送上门来,还提出了这样“敏感”的话题,他怎能不一鼓作气、将其拿下呢?
伸出手,覆上白缎置于桌上的手背,周陌感觉到白缎的手明显瑟缩了一下,立即收紧力道,将他紧紧抓住:“贤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明表着白却口称“贤弟”,这滋味真是略感酸爽,简直就是人面兽心的代名词。
周陌在心里暗暗吐槽,但白缎却根本无暇顾及这称呼上的问题。他磕磕绊绊,脑中空白一片:“什么……意思?”
“其实你明白的,不是吗?”周陌轻轻一笑,他抬起另一只手,勾起白缎的下巴,倾身在他唇上浅浅一吻,语气缱绻,“我心慕你已久。”
白缎脸上瞬时间通红一片,手上一个用力,竟然当真被他挣脱开来。随即,白缎连忙站起身,倒退几步,与周陌拉开了距离。
周陌在心里“啧”了一声,暗叹白缎这世当真是做惯了体力活,力气竟大了许多。很快,他也随之起身,缓缓朝白缎逼近:“倘若我做了皇帝,无论你多么优秀、才华横溢,也逃不过那些多事之人的口诛笔伐,认为你是以身侍君的佞幸之辈,而一旦我又为了你而绝了传承,那便更是一桩祸国殃民、危害社稷、不可饶恕的大罪。”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但如果我不是皇帝,你我都不过是人臣,身份相当,便没有人有资格打着为了江山社稷的旗号、名正言顺得对着我的私生活指手画脚,管我到底娶没娶妻子、有没有子嗣——即使我心悦一名男子,意欲与他共白头,也无人可以指摘。贤弟——小缎,你明白吗?”
白缎慌乱得抬起头,望进周陌诚挚深情的眼眸之中,很快却又心慌意乱地避开,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白缎长于民间、消息闭塞,从来都不知有龙阳之好,他自小都接受着将来要娶妻生子、传承香火的教育,从来没有想过会与一个男人携手一生——而且,那个人还是他敬重有加、孺慕万分的大哥。
“我打下这个天下,是为了百姓苍生,而放弃皇位,却是为了你。”周陌的嗓音温柔坚定,深深传进了白缎的耳中心里。
白缎又后退数步,微微摇头,旋即转身而走。周陌望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却并没有追上去,反而微笑着捋了捋衣袖,眼神中满满是志得意满与势在必得。
他知道,白缎这次的逃避,只不过是由于事出突然、一时间无法接受罢了。而以白缎那一旦想明白便坚定直率的性子,肯定不会逃避太久,令他苦苦等待。
——如今青蛙已经被温水煮熟,窗户纸也成功捅破,周陌很快就能够等到美食上桌、大快朵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