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含章一直觉得, 温微柳是朱老姨娘在府中几十年兢兢业业的工作奖赏。
温微柳对着她坦然地道了声谢。
温含章挺想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可惜温微柳对温含章的注目, 神情却一直云淡风轻,她道:“大姐姐不需要这般看着我,人终有一死,我姨娘这辈子活得窝囊,许是下辈子还能有个好去处。”
姐妹之间到了这种地步,温含章也不想对她说教。她笑了笑,含蓄道:“二妹妹的想法倒是与众不同。”
温微柳道:“大姐姐生来千娇万宠,从来就不了解我们这些人在想什么。我姨娘半辈子不争不抢,但她这般柔顺,换来的却是父亲的一再打压。这个世上,老实人活不下去,姨娘早些往生,若是能投胎到富贵人家的正头夫人肚里,也是一件好事。”
温微柳这般理直气壮,温含章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下去,她道:“二妹妹三言两语便评断了老姨娘的生死,许是不太好吧。”
温含章话出口后,又觉得索然无味。温微柳不是无知小儿,她实际年龄也许比她这两世为人的人还要大,她是真的对朱老姨娘的死没有一丝触动。
温微柳不答她的话,反而道:“我知道大姐姐更想问我为何不自己去死。”
温含章想说,自己没这个意思。温微柳却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道:“人生几十年转瞬即逝,我由锦华堆中再次回到庶女之时。这是我一生人之中最不济的时光,我知道我只要熬过闺中这几年,便能再度尊享荣华。但我姨娘却不愿与我一起争这口气。”
“她被老太太摆布惯了,老太太对我们几个一贯冷漠,为庶女相看夫婿绝不会如对大姐姐一般小心谨慎,我姨娘却觉得老太太愿意为我做主,我便应该感恩戴德。”
凭什么?
她和朱老姨娘的冲突,便在于朱老姨娘只想安分度日,她却不愿让张氏操控她的人生。母女间的不合与日俱增,又有张氏在一旁催逼着她应承婚事,温微柳只能选择快刀斩乱麻。
温含章突然问道:“是娘为你挑选的夫婿有问题吗?”除了这个,温含章想不出她反抗如此激烈的理由。
温微柳冷笑几声:“老太太怎么会有错。老太太定下的事情,便是大错特错我们也只有接受的。”
温含章还是不懂温微柳的逻辑:“因为娘给你订下的婚事有缺陷,你便迁怒到你姨娘身上?”就因为朱老姨娘劝她答应婚事,温微柳就觉得她该去死?
温含章有些不可思议,温微柳这般不情愿这桩婚事,为何不收集证据到她娘面前辩个分明。张氏许是会觉得没面子生气,但总比自己的姨娘丢了性命强。
“大姐姐你两辈子嫁的都是好人,你当然不明白我的感受。”温微柳对着温含章眼中的质疑突然激动起来,“那个唐士勋上辈子把夏姐儿祸害成那样,老太太只要深入打听,便能知道他性情暴虐,冷酷自私。这样的人,老太太却要强压着我嫁过去。女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若大姐姐你是我,你会如何?”
温微柳只要一想起这个名字,就满心的厌恶。
唐士勋帮卫绍提鞋都不配,她再度重来,不是为了进禽兽坑的。
温含章却是觉得,这一切不过报应罢了。钟涵与她说过,梦姐儿与夏姐儿的婚事都是温微柳一手操办。温微柳上辈子既然能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将妹妹推入火坑,现下只是风水轮流转。
温微柳很快平静了下来,她看着温含章:“大姐姐不想知道下头的事吗?”
温含章道:“我一直想听下去。”
温微柳对着温含章的温顺有些满意,但温含章看得出来,她后头的叙述都有些不怀好意的滋味,将温子明惨死火中后她的境况描绘得格外详细。
一个有着七个月身子的妇人,一连十几日都沉浸在弟殇之中,还要照料母亲,那段时日温含章脸上一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悲痛。
到了温子明二七之时,伯府按着京中传统,到道观中为他做水陆道场。穿着八卦袍的大小道士刚刚就位,周围就像有一只大手快速拂过,先是墙倾楫摧,而后观中三清圣像全都倾塌。
温微柳呆立着还没反应过来,她姨娘就拉着她跟着人群跑动。等到了外头一处空旷之地,娘俩喘息着停了下来,举目望去,道观如一座废墟般让人触目惊心,周围能见到的人都是同样的狼狈异常。
温微柳看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伯府在这场地动中死伤了数十个下人。当时最骇人听闻的是,温含章由丫鬟陪着去小解,没有跟着众人一起跑出来。张氏一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立刻白得吓人。温微柳当时心中十分复杂,隐隐地有一股期待,若是温含章能死在这场地动中就好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不过一刻钟之后,温含章就由她身旁的大丫鬟扶着过来了,脸上沾着黑灰,有气无力,腿脚发软。温微柳眼尖,看到她襦裙上一抹血色。她刚想装着看不到,张嬷嬷就叫嚷了起来,她只好收住了心思随众人一起围了上去。
温含章的运气真是绝了,她居然遇到了观主与四皇子、钟子嘉一行人,还指挥着丫鬟救了他们。这般的折腾,温含章果不其然早产了。
老人们都说,七活八不活。温含章的孩子命倒是硬,他娘在屋里生了两天两夜,都没把孩子给憋死。
可惜温含章运气再好,都比不上天意弄人。
京中一朝天变,三皇子登基为帝,温含章施恩的四皇子却被打发到边远封地。
温子贤作为从龙之臣意气风发,比之从前,永平伯府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家中这般风光体面,张氏却无暇他顾。她每日穿梭于伯府和温含章家中,拿着伯府的帖子请来了太医院中许多妇科圣手,但温含章的情况还是不妙。
一个月之后,张氏突然宣告要为卫绍相看继妻。消息才一出来,所有人都知道温含章要不行了。
温微柳心中有着双倍的喜悦。她从没想过她会有机会与卫绍名正言顺在一起。还有温含章,她终于如她祈祷的那般,要死了。
温微柳喜不自胜,温子贤不知道从哪听说她有意自荐,一直在张氏面前为她说好话。她心中受宠若惊,这还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温子贤第一回 对她展示善意。
从那之后,温微柳心中便隐隐地有些底,温子贤愿意支持她,离张氏松口之日也不远了。
终于有一日,张氏把她找了过去,先是黑着一张脸看得她心中直打鼓,接着才问她,是否有心嫁作继室,能不能为她照看好外孙。温微柳除了激动点头外就说不出其他话来了。张氏说要把她带过去给温含章看看,若是温含章不同意,这事便作罢。温微柳也只是点头称是。
一回、两回、三回,她与张氏一起到温含章府上三次,张氏都不忍心对病榻之上日渐虚弱的女儿面前说出她的来意。还是温含章自己看了出来,屏退众人,问她是否有意卫绍。
温微柳一直记得嫡姐躺在病榻上的情景,温含章的一双眼眸就像看进她心底一般,她在温含章面前跟个小丑似的,流着眼泪,满脸哀求。那一幕一直收藏在温微柳心底深处,每一回想起,她都羞耻地面色涨红。
对着温含章,温微柳掩盖住了这一段情节。但她心中却一直有一个疑问,她歪着脑袋道:“其实我从嫁人之后便一直在想,为何你会答应让老太太帮卫绍挑选继妻。”而且还松口让她入门。
温微柳与温含章做了十多年的姐妹,她很清楚,这不像是温含章的性子。但她当时已经被喜悦冲昏了脑袋,一味沉浸在能嫁给心仪之人的欢喜中不能自拔,眼睛才会被蒙蔽了下来。
温含章听故事听得十分认真,她好奇问道:“你猜了些什么?”
是卫绍做了些什么让“她”伤心,还是他们夫妻间有些别的其他计划?温含章突然有些可惜,这个故事若是上辈子的卫绍亲自讲述,应该会更加精彩。
温微柳咬着唇,神色犹疑:“上辈子明哥儿是大哥害死的。”这是一次她与卫绍大吵后,卫绍亲口告诉她的,卫绍在很多事情上都不愿主动坦白,尤其是涉及到嫡姐之事。
她只能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琢磨,不断地猜测温含章当时松口的用意:“卫绍之前与明哥儿交情莫逆,但在你坐月之时,他却屡屡出入伯府,与大哥同声出气。你应该是恨他与仇人交好,才想着报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