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绍是在乡间长大的, 他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会与皇帝走得如此接近。若说一开始他有过欢喜, 但到了现在,卫绍已经是越发止不住的心惊胆战了。
他面色不变道:“臣幼失父母, 对父母的记忆并不深刻,但家中老奴曾言, 先严视臣为珍宝, 过逝之前就为臣定下科举大计, 先慈也是殷殷期盼臣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臣先前回乡时已经在父母坟前将臣金榜题名的好消息告诉先人, 想必臣的父母亲在地底下也能瞑目了。”
皇上听着卫绍左一句先严,右一句父亲,捏紧了拳头,面沉如水。若是当年那些酒囊饭袋能再警醒一些,他的孩子绝不会与他分离十五年。这十五年间,他要是早作谋划,卫绍如今就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何须要对钟昀的儿子躬身行礼。
御书房中的气氛十分异样,皇上高深莫测的面色与卫绍清亮沉稳的音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道:“……皇上问臣对父母一词作何理解,若是没有先父为臣定下的目标,臣许还在乡间虚度年华。这都是先人在天庇佑,臣才得以蟾宫折桂。”
父母在卫绍的记忆中虽然只残留一个轮廓,但三岁前家中的欢声笑语他仍依稀记得。当时家中若只有一个人能穿新衣裳,隔日衣料鲜亮的人必然是他。当时家中虽然不富裕,但父母亲对他的疼爱都是真切无私的。许是想起幼年的事,卫绍心中有些柔软,但他仍记得这是在御前,回话完毕后便垂下了眸子。
直到卫绍敛住不语,明康帝方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为人父母关爱子女是理所应当的,朕对皇子们也是如此。”
明康帝坐回御案之后,看着卫绍的眼神已无方才的锐利凌人,温和道:“朕今日有此问,不过是想起了一件伤心往事。”
皇上这话,明显是要他往下接,卫绍从善如流道:“皇上若愿意与臣一言,臣必守口如瓶。”
明康帝笑了笑,拿起茶碗呷了一口,他道:“朕常常在想一个问题,人人皆有父母,却不知那些从小就无父无母的孩子是如何成长的。户部每年报上来的人丁黄册中,统计出来的单丁独户之人每逾增加,这些人若没有宗族依靠,便是只能流落在外。”
卫绍听着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皇上难不成打算与他讨论国家大计?
明康帝说到这里,略带了些伤感:“朕是天下至尊,日理万机,可这个问题却时时在朕心上放着,全都因当年一件阴差阳错之事。”他看着卫绍,“朕当年一时不慎,使得心爱女子所生的麟儿遗失民间。那个孩子若是能顺利成长,也是与你同样的年龄了。”
“卫绍,你不是一直奇怪朕为何对你如此青眼相待,这便是原因。这么多年,朕一直想着爱子在外究竟如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朕对你好,是想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朕的皇子在外头,也有人这般提点照顾,朕便心安了。”
卫绍不料竟然会听到一桩皇家秘事,心中震惊难以难说,不过他心中的忐忑总算消散了不少,看着皇上的眼神也柔和许多。
明康帝看在眼底,心中却在想着,还要再等等,若是他现在将真相告诉了这个孩子,他必然接受不了。他道:“这一年多,你在朕身边也知道了不少事情。朕若是将寻找麟儿的重任交托于你,你可能完成?”
“这——”卫绍犹豫了一下,皇上这么多年必是没有停止过寻找遗失的皇子,他现下不过是个朝堂新人,怕是会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明康帝笑了笑,突然打了一个手势,一个太监模样的中年男子由内室而出,他道:“这是朕身旁一个得用的太监,素来寡言,但却武功高强,十分伶俐。以后他便随你调动。你方才说差使上有些不顺,也尽可以让高尚青帮忙。”
高太监面目平庸,他对着卫绍行了一个礼,之后便按照明康帝的吩咐站到了卫绍身后。明康帝对他素来宽和,这般唯我独尊,还是第一回 ,根本没有一点卫绍能推辞的空间。
卫绍心中有一种荒谬之感,他觉得皇上是把他当成那个遗失民间的皇子了,高尚青身上的蟒服可是二品的太监袍服,以他的等级,怎么用得起二品太监,他在外头若是见到了高尚青,都是只有行礼的份。
皇上似是看出了他的意思,道:“高尚青从未在外人面前出现过,你尽可放心。”就算皇上这么说了,卫绍也放心不了,幸得高尚青在出宫门前换了一身普通的青衣短打,但卫绍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
卫绍用上了太监一事,温子明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在对温含章说起时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像看到神仙显灵一般。他道:“大姐姐,我真是后悔走那一趟。”
温子明也是权贵子弟,那日回去后细想了一番,便想明白了钟涵这是在怀疑卫绍的身份。一想通这一点,温子明就有些坐不住,反正卫绍那边他也是常来常往,抬脚就又过去了。
“大姐姐,你都不信我看到了什么。”温子明拿起温含章为他倒好的一杯茶,一饮而尽,才道:“一个太监,卫绍的宅子里竟然杵着一个太监。”
温子明这些日子虽然霉运连连,但他自小培养起来的眼劲可没丢下,他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卫绍身旁的陌生男子身份异常。没见那人一看着他眼神就锐利起来,还是卫绍说和,那人才罢了。
温子明的诧异之情连饮三杯茶水才压了下去,他压低声音对着温含章道:“大姐姐,卫绍不会就是姐夫的弟弟吧?”
温含章也是被温子明带来的这个消息惊呆了,她也小声道:“你姐夫的事情,你别往外说。”她想了想,问温子明:“你看卫绍与那个太监之间,气氛如何?”
温子明回想了一番。卫绍想要与他单独说话,但那人却表示自己耳力敏锐,在屋里屋外于他而言无甚区别。温子明当时的诧异就别提了,卫绍对着他苦笑了一下,还要感谢高尚青直言以告。
温子明道:“我看卫绍似是不大情愿。”
温含章点头,道:“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送回去的信你看了没,娘怎么说的?”钟涵先前建议温子明出去游学,温含章送信回娘家后一直没有回复,此时便趁着温子明过府,顺便问一问张氏究竟怎么想的。
温子明:“娘在犹豫当中,若是你能一起跟着走,我看娘二话不说便会即刻离京。”
温含章知道母亲与弟弟是不放心她,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明哥儿,你那日也听到了李先生说的话,你自小便聪明,肯定想明白了这件事是何等要紧。你姐夫现下进退维谷。你与娘若在外头,我便少了一个牵挂。你是男子,阖家现下都要靠着你,你要自己有所担当才行。”那种生死关头黏黏糊糊以致全部遭殃的事情,温含章是绝不想发生在他们一家人身上。
温子明突然低声道:“大姐姐,你最好劝劝姐夫,卫绍趁那人不备,给了我一个纸条,里头说皇上对姐夫极其生厌。”
温含章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了,接着她复又看着温子明,眼带催促。
温子明不得不表态:“大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自己也不能没个保障,你总要让娘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娘才会安心。”没有一个母亲会在天灾将至时,放女儿一人独自处在危境中。
温含章也是明白这点,她往一张条案上翻出一本册子。温子明接了过来仔细翻阅。
温含章在一旁端坐着喝茶,她也惜命,先一步知道有地震将会发生,怎么会不做准备。府邸中一些贵重之物她已经提前让人收起来。这大半年的她借着城外粥棚的名义一直在收购粮米,还有大量囤积必要的赈灾之物。为了不与京中民众争抢,她还让管事特地绕远一些去采购。
不仅如此,地震那几日,她已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在京中待着,阿阳这么小,若是在地震中碰着了,她得后悔死。温含章已是与钟涵商量好,到时她会借着为老太太做道场的名义,到一处离京最远的道观。行车路线,需要带上的物件她都已经拟了出来。
最后,她将钦天监的预测与相近的亲戚友人都说了一遍,并且绞尽脑汁想出了上辈子一些地震应急常识,将之汇集成册,她还准备了一些大夏版的应急包,里头到时会放一些吃食、清水、药物等,到时会看情况派发出去。
温含章知道,自己肯定还有一些准备不齐全的地方,但是她暂时只能想到这些了。
温子明只看到温含章地震之日不在京中,他就安心了。他笑道:“大姐姐,我把这个带回去给娘看,你就等着我的消息吧!””他不是不知道大姐姐是为他们好,但他娘历来便是那种放不下心的人,温子明在母姐之间进退为难,也只能左右劝说了。
温含章脸上绽出一抹笑容,温子明总算能承担起责任了。
第105章 姐妹相见
温子明若能劝服张氏, 温含章在京中就少了一分牵挂。她知道,就如她一有危险就想将母亲与弟弟摘出去,张氏和温子明也不舍得放她一人在京中遭罪。没过两日,温子明那边就传来了好消息, 说张氏应了下来, 温含章立时舒出一口气。
为了让温含章放心, 温子明还又特地过来一趟,与她说了此次出门府中做了些什么准备。马车是重新加固的,一些出行物质也准备起来了,行礼辎重拉拉杂杂的得有三四车, 出行队伍中还配备了大夫, 这位大夫就是老太太扶灵那回温子明用金银砸出来的那一位,这一次许下重金, 大夫也爽快答应了下来。另有钟姐夫送的护卫,他们也笑纳了。
毕竟是携母出行,温子明不可能选一些特别偏僻的路线,他第一站定的目的地就是保定府,也是张氏的娘家。
温子明道, 他们打算在保定过了寒冬再到下一站。一同随行的还有梦姐儿和黄老姨娘, 当初张氏将这两人从伯府中拎了出来, 现下总不好放他们在府中守着。张氏便做了主意,带着他们一块出门。
钟涵笑道:“岳母是开明之人, 一旦想通了, 行事便十分果断。”
温含章也是这般想的, 古代车马不便,一旦出行在外,舒适度和方便度都要少一大半,除非举家搬迁或者异地为官,极少有大家夫人愿意出游。对于养尊处优的太太们来说,呆在宅子里便万事不愁,为何要到外头受苦。这种想法先前张氏也是有的,但这一回她娘还是为着安她的心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