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睖睁地看着他,宫内似照进一束明媚灿烂的光,晃眼得令人眩晕,他直是看了许久,才点头,沧桑地笑了起来,“好啊,好啊。”
连说了好几个“好”,阿朗乖巧地跪坐下来,将黑白子都分了,看父皇和皇兄弈棋。
照老规矩是太上皇执白,步微行执黑。
太上皇一面应敌,一面留心步微行的动作,也许真是太长了,五年转瞬即逝,他长大了,褪去了棱角的锋利,渐渐多了积雪融冰的柔色。
他不知该说什么,执棋落下,铿然一声,小阿朗忽然抬起头来,“父皇,你哭了。”
步微行也跟着抬头。
太上皇眼底有晶莹一片,他拿衣袖擦拭了一会,唬阿朗,“看错了,你皇兄就没看到。”
阿朗天真地转过头去看皇兄,他微微敛了唇,摸了摸阿朗的头发,“嗯,你看错了。”
阿朗嘟嘴,捧起了脸颊默默不语。
太上皇见他吃瘪,心不甘情不愿的小模样,乐呵呵不语。
步微行也不说话,心中却有千头万绪。
他明白,不能让循己成为第二个自己。
太上皇落棋迅捷,杀伐凌厉的棋路如今已变得稳重,稳中求胜,始终险占上风,步微行的黑子被压制得寸步难行。他看了眼棋盘,露出一个笑容,“棋艺还是没长进。”
步微行道:“是父皇又进益了。”
无论多少年,他也追不上父亲的棋艺,始终隔了数十年。他也明白。
太上皇承认了这一点,笑容明朗了不少,一盘局落,步微行输了两子。
虽然步微行被他一路严防死守,始终无法突破,但棋风稳健,也不急功近利,只输了两子,算是虽败犹荣。
太上皇笑问:“听说循己很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朕也想瞧瞧。”
步微行淡淡道:“有些小聪明。”
说到底是自个儿孙儿,他长到三岁了,太上皇也未曾一见,始终觉得遗憾。
幸得霍蘩祁一早察觉步微行来了雍和宫,比起步微行,她对老人心思的了解到底要多些,便牵着儿子入了宫门,太上皇面色一喜,小孙儿比阿朗还小得几岁,走路却颇有几分乃父的风姿和老成。
霍蘩祁从后退拍了拍儿子的背,他便像被摁了什么机关似的,甜甜地唤道:“皇爷爷。”
步微行沉眉不言,有隐然笑意。
太上皇有些激动,手紧紧地颤抖着,要起身,激动之下竟踉跄了一步,幸得步微行先下手将父皇搀扶住,循己便奔到了步微行眼前,又唤了他。
太上皇看着小孙子,他生得像他娘,有股聪明机灵劲儿,他看着很喜欢,拄着手杖微微弯腰下来,“听人说,你能过目不忘?”
循己不谦虚,“皇爷爷要考什么,只要循己读过的,都会。”
太上皇大笑,“好,皇爷爷问你,《论语》,共多少篇,多少章?”
这是步微行幼年时最憎恶的书,太上皇对此曾感到很是失望,他想知道,步微行是否也教孙儿走上了歪路。
但循己不假思索地答出来了,“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
“好,好!”太上皇很激动,也很骄傲,三岁熟四书,倘若当年步微行像这个孩子,他想必会更疼他一些,不至于闹成后来那般的僵局。
步微行还搀着他的手,沉声道:“父皇。”
他扭头,眼底已因为上了年纪而泛出浑浊,臃肿的眼泡,如银的发,比五年前何止苍老了五岁,垂垂朽已的老人,想必在雍和宫日日与妻儿相伴,也不快活。
步微行懊恸不已,“是儿子不孝。”
这五个字,一个一个地往外吐出来的,恁的艰难。
太上皇愣了很久很久。
他想得到儿子的原谅,想了很久很久,可岁月里,却早将应该给他的父爱遗忘得不知该如何仓皇捡起,不知该如何妥善安放。
霍蘩祁偷偷背过了身,不忍见老者噙泪,她不敢打扰这片刻。
“没有。”太上皇摇摇头,用他那还算清晰的吐字,重复了一遍,“没有。”
漆黑的雍和宫,火烛微微摇曳,灭了,一团冷光笼罩过来,除却蛙鸣和知了声,殿内空旷安谧得犹如一潭死水,步微行顿了许久,才松开了扶住太上皇的手,“阿朗大了,再过得几年,朕会封他为亲王。父皇倘若愿意,可随着阿朗去。”
“不。”太上皇摇头,“不要给阿朗太多的权力。”
步微行知道太上皇的心思,他不愿意阿朗对他产生任何威胁。
他颔首,“也可。盛夏暑气湿气重,避暑山庄已经落成,朕已打点上下,父皇可先行入山庄避暑,也方便养病。”
久居深宫,到底是令人郁郁,太上皇这病,恐怕就是在宫中闷得太久了的缘故。
太上皇看了眼阿朗,释然地笑了,“也好。”
父子心结尽解。
霍蘩祁背过身,在一旁听着,她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只要一个低下头,另一个自然而然顺着台阶下了。
只是这么多年,这两个人一个赛一个地倔,倘若不是为人父的温柔岁月磨了些步微行的棱角,他也许抱憾终生。那是霍蘩祁最不愿看到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