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员搁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近一看,何曾见过这么好看体面的男人,就不知为何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眼睛黑沉如墨,不免多瞧了几眼,听他问得急,仔细回想道:“牌号没注意,就记得是辆黑色洋车,司机么——”
当时店内无事,她在店铺门口枯坐,洋车路过时,她因为无聊细看了一眼,眼下天气远算不上严寒,那司机却用围巾和毡帽将头面部遮盖得严严实实,因觉得奇怪,印象极深,便将这情形说了,又补充道:“车上仅他一个人。个子应该挺高的,因为我平日看高大的洋人开过那车,那人个头不在洋人之下。”
这时外头有洋车响,原来是有人送车来,贺云钦匆匆出来,让司机走了,自己坐了驾驶室,打算驾车沿着街沿一处一处找,正要发车,王彼得从校内出来,一上车就道:“作案工具已取走,地上有烟头,长乐牌的,我怀疑跟前几桩案子是同一个人,就是这杀人的手法也太粗糙了些,直接将人勒死了事。我估计是红豆无意中撞见凶手杀人,凶手不得不放弃了先前的杀人计划,所以我早前的猜测可能有误。可惜现在警察来了,我们没办法再继续勘察了。”
说话这话,听贺云钦半天不则声,转脸一看,才见他正从裤兜里取烟,然而接连取了好几根,全都掉在了驾驶室地面。
自打认识贺云钦,他何曾见他如此丧魂落魄过,不免也有些触动,黯然劝道:“你别急,急也没用,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人难找,洋车无论如何是跑不掉的。”
贺云钦仰头闭目靠在椅背上,脸上血色全无,擦了把脸,低头看腕表,自打电话已过了十分钟,忙推开车门道:“我去给939打电话。王探长,你去一趟顾公馆,顾筠昏迷前很有可能无意间接触过凶手,若是好好诱导,也许能想起一点凶手的特征。”
这边下了车,找了家电话亭,拨通号码,就听那边道:“正要去圣约翰找你,刚才我们在福元路上找到一辆福特牌洋车。车上无人,但是后座有件红色薄呢绒洋装,看了标签,是鼎祥的。”
贺云钦耳边一默,因为傍晚下雨的缘故,红豆觉得冷,临出门前特意带了件外套,的确是件红色薄呢绒的,当时她正和他生气,嬉笑怒骂,那么鲜活,只需一伸手便可触及她鲜润嫣泽的脸庞。未得到消息前,焦灼和痛苦虽然明晰,都不及听到具体细节来得尖锐,在这一刹那间,仿佛有把尖刀迎面朝他胸口刺来,扎透了,痛极了。
他手脚麻木冰凉得失去知觉。雨丝飘到脸上,木肤肤的,半点感觉都没有,再开口时,嗓子灼痛得活像吞下了一大把粗糙的沙砾,根本无从发出声音,半晌方艰涩道:“凶手离了车,带人走不了太远,你们在附近帮忙找一找,我马上就赶过来。”
第57章
王彼得本欲另叫洋车离开, 见贺云钦过来,又留在原地, 屏住呼吸问:“怎么样,可有消息了。”
贺云钦未及答言, 坐到驾驶室,发动车。
王彼得察言观色, 心悄悄提了起来,贺云钦刚接电话便神色大变, 红豆那边怕是凶多吉少, 惟恐贺云钦彻底丧失冷静,忙也上了车:“我陪你过去。”
洋车被丢弃在福元路上一座女子中学门口, 待贺云钦和王彼得赶到时,几人已将中学内外都找遍, 正要沿着街道再往前找,见贺云钦和王彼得来了, 忙迎上来。
贺云钦径直走到那辆洋车旁,蹲下身去看车门边的痕迹,强自镇定问:“可查了洋车主人是谁?”
他这一开口, 连同王彼得在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因为贺云钦的嗓音嘶哑得活像被砂纸打磨过,跟平日判若两人, 只消略懂西洋医学, 便可知这是声带严重发炎的缘故。
其中一人顾不上错愕, 忙道:“已对过牌号,是大兴洋行的买办傅子箫名下的洋车。”
贺云钦明显怔了一下,王彼得更是险些跳起来:“我想起来了,学校里那具尸体就是傅子箫,婚礼上我跟这人仅有一面之缘,所以刚才没能认出来,原来这洋车竟是他的,难道凶手不止杀了傅子箫,事后还开他的车载人离开?”
那几人虽各有专长,毕竟未受过痕迹学的训练,贺云钦从怀中取出一个袖珍德制电筒,拧亮了去照轮胎旁的路面。
下雨的缘故,地面有些泥泞,前头驾驶室车门旁有双大约八寸的男人鞋印,从车门一直往前走去,若隐若现,待走到水门汀路面上,因鞋底泥印逐渐干燥,鞋印慢慢变得模糊不清,渐至消隐不见。
待看清那排鞋印始终仅有一人,他脑海中冒出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忙起了身,绕到后门,叫他没想到的是,后门处也有一列残留的脚印,然而跟前头那脚印不同,这鞋印明显秀气许多,一瞥之下,他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沿着那鞋印走了一截,鞋印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可惜跟前头那鞋印一样,越往后越模糊,后来干脆跟校门口旁去往公园附近的诸多脚印混在一处,根本无法再进行追踪。
这学校地处闹市,左边是条长窄的巷子,里头挨挨挤挤,全是一色的老房子,右边则是个门脸不大的小公园,公园内外悄无声息,想是已到了闭园的时间,大门紧锁。
他竭力让自己不自乱阵脚,站在校门口望了一晌,并未朝校内走,而是径直朝公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