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两位施主别打了!”
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穿着僧衣,拎着盏纸灯笼在门后探出脑袋,“阿弥陀佛,佛门静地不许喧哗!”
小旗撤了手从马上纵身跳下,理了理发冠,也端端正正行了个合十礼:
“小师父,这马要放进后院里。”
他对旁人说话总是很温和,但骨子里全是嚣张的命令之气,我与他自小长在一块,对他的习惯不能再熟。
那小沙弥皱着眉头打量着他,考虑了一阵,道:“多谢施主上次帮贫僧打扫佛台,这次贫僧就放你们进去,啊,你们千万别和我师父说。”
我领着雍白踏进门槛,肃然道:“敢问尊师法号上下?”
小沙弥瑟缩了一下,委屈地看着我们:“就是你们说的鉴海法师啦,师父在云会堂里见客,让我在院子里扫雪呢。”
“小师父怎么称呼?”
“圆空。”
是光渡寺里最小的一辈,我对小旗道:”你月前大半夜溜出去就是来这儿了?回去却被陆阿公逮个正着。”
他置若未闻,踏着石阶上细碎的雪块慢慢地走到庭中,两棵桃树间的菜畦被白色覆盖,院子显得比往常大许多。
光渡寺占地百亩,除了主殿外,配殿人多眼杂,东面的斋堂茶堂纵然是上元之夜也不得消停,全寺的僧人都集中到了法堂以前。午后演说佛法结束后,法堂便落了锁,大雄宝殿的门槛都快被香客的裤脚磨破了。
小沙弥将马拴在桃树下,左右环顾:“你们可不能做出扰乱我佛清静的事呀,我就带到这里,你们快去快回,记得别往法堂那儿走了!”
我谢过,跟着小旗一步步踩碎薄冰,也不问他到底要去哪儿。枝干簌簌地摇晃,佛塔的铃铛声隐约飘荡在晚风中,使人从寺外嘈杂脱身而出。
观音殿和药师殿之间有几个沙弥看守,他倚着漆红的立柱,从袖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指指大门。今日配殿不开,难为他这么执着地冒着被抓住的风险来。
我们做这种事实在是默契无比,那一头弄出响动来声东击西,这一头立马开锁进屋,因看守十分松弛,不多时两人就都在屋里了。须知这掀瓦片是外行人做的,光渡寺规格不同于一般寺院,用的乃是极结实的绿琉璃瓦,不易达成目的。
“腊月二十宫里在寺中办祭典,我照着各个殿的钥匙自己私下里打了几把,想不到还能用得上。”
月光满满地洒在整座殿里,没有烛火,台上供奉的观音大士手持净瓶杨柳,慈柔地俯视着我们。
我和他坐在蒲团上,影子在灰白的地面上拖出两条,不会漏到门外去。他屈腿待了片刻,正身跪在佛像面前拜了三拜,以首触地,姿势严整。
等他拜好,我轻轻道:“你真的信这些?”
“不信,”他幽黑的眼睛盯着烧尽的蜡台,“可是母妃信这个。我昨晚梦见阿娘了,今日是上元,她若是在,说不定会要我代她到寺里来一趟,替家人祈福。前边太吵,宫里又太静,我想找个顺眼的地方寻尊佛说话。没有香火供奉也罢,倘若真有神灵,他们也不会与我计较这些。”
我坐的离他近了些,“出什么事了?”
“把你外袍脱了。”我依言照做,他把我的袍子在地上铺了一层,懒洋洋地躺上去,脚还架在蒲团上。我拽过来一半,自己也躺在地上,还是有点冷。
“皇后又在陛下面前说那些?”
“没。”
他面对我,拨弄着散开的发丝,嗓音又沉了几分:“只是我的感觉。”
我思忖道:“是朝中的事么?关系到你母亲一族?”
他突然闭上眼,眉锋抽动了一下,极低地道:“小煕,我觉得……陆将军的伤好不了了。”
屋子外头起了喧哗,可以听见一朵朵烟花绽开在苍穹上,殿内的景物都像被闪电间歇照亮。
我担忧道:“你除夕去了陆将军家,他还是下不了榻么?”
我们在陆家军断断续续待了三年,陆鸣是个精神头很足的人,得了陛下授意,把我们吊在大帐里亲自拿刀柄抽,疼的要命,还常常让我们带着一身血痕早起练功。节假之时我们却也想他,毕竟除了严苛之外,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小旗身上没好全的伤全亏他挡着,他自己却当场倒在了马背上。
他沉默了许久,望着窗格里稀疏的月光,“煕圭,陆将军不是我外祖。我都知道了,卫喻才是。”
我还来不及匪夷所思地坐起,他接着喃喃道:“我这段时间总是梦到阿娘,我把她的书信翻了个遍,又去尚书府,又去沉香殿,再去找陆将军。你知道为何父皇选择在这个时候默许我知道么,他要对陆家动手了。也许是春天,也许是夏天,但陆将军自己连三个月都撑不过去。”
“可是你一直当他是外祖,卫尚书他连明水苑都不常进!”
卫喻是当世大儒,策论字画是国朝百年来的第一人,门客遍布天下,膝下子女繁多,可谁会想到已逝的陆惠妃是他的亲生女儿。
我又想到卫喻的夫人正是陆鸣的堂姐,可能有些姻亲关系,就将惠妃送往了陆氏养大。陆鸣品性首屈一指,加之只有一个儿子,就将惠妃当做亲生女儿来看。
他叹道:“阿娘去世才四年,他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我在他的肩上拍了两下,“只是你的猜想,陛下现在并没有足够的理由铲除陆家军,况且陆将军的忠义大家都知道,就算有元氏从中离间,陛下也不一定就会听信。”
他摇头道:“根基不是元相和皇后几句话就能动摇的,是他自己,不再相信他们了。母妃死后这些年他变得很多,令先生总对我说,人心难测,我想他也是看透了。”
我亦静默半晌,“我以为你这个东朝在陛下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你今年要加元服,朝政之事会在你手里过一遍,到时候想法子也不是不行。”
他不语,我又道:“今晚的话就当我们谁也没说过,回去好好睡上个四五时辰,明天早上该做什么还是要做。”
烟火在空中爆裂,雪亮的光照在菩萨的额头上,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在黑暗里低垂着,看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撑着手臂从地上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香灰,对菩萨长长一揖:
“本是王放不敬,莫要怪罪到小方公子身上。”
他转头认真地对我说:“我心情不好,所幸还有你同我出来散心。晚上也不能就这么荒废了,菡水居每逢十五都要让花魁接客,去不去?”
我早说他是个祸害,胆子还大得没边。
我有些心虚,从菩萨的慧眼上移开视线,“没带钱,你付吧。”
我们趁着僧人换班从观音殿里溜出来,夜色正浓,然而洛阳城不会熄灭它的光亮。带我们进院子的沙弥靠在水井旁睡着了,小旗把我当坐垫的外袍翻了一面盖在他身上,解下雍白的绳子,冲我做了个手势,我轻手轻脚地领着马跨出藏经楼旁的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