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被头疼且下不来床的小姐按在榻沿,听她叽叽喳喳地抱怨。
“阿秦你可算来了,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吧……就是七月份我们两刚认识的时后,我说我下旬有一个麻烦,就是这件事。翰林院的许大人原先就有向爹替孙子求亲的意思,但七月底京中宴会上他并没有提,我那时才松了一口气。结果哪想到八月一过,求亲的事又被拎到台面上来了,我爹居然,他居然没有拒绝的意思!他怎么能这样啊!”
罗敷打量着香闺绣阁里的摆设,水墨屏风,小檀木桌,妆镜台前的钗环珠花散散乱乱的,压在一本折角的《女则》上,显然是主人无心梳妆打扮。
“韩大人不是知晓你和方将军的事情么?”
“就是啊,我不知道爹为什么不立刻拒绝,许家的人都来几次了,我琢磨着这事不会要成了吧!”妙仪拔下簪子,云鬓一松,地下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咪懒洋洋地凑到她怀里。
“你别笑我酉时就睡了,我也不想这么早睡的,但是装也要装的像一点才行。我爹肯定知道我隔三差五淋冷水在房间里躺了一个月是在骗他,但是……”她一脸惆怅的神情,“你也看到了,府里的情状,不就是在置办嫁妆么。我娘倒是兴高采烈。”
罗敷正要训她不爱惜自己身体,连冷水都敢往头顶上浇,却一下子想起了安慰她的理由。
“你宽心吧,他肯定不会把你嫁过去的。”
妙仪愣愣地“啊”了一声,“为什么呀,我爹和许家难道没有说好?”
“嗯……那个,我的意思是今上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妙仪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的,阿秦?臣工家里的嫁娶,宫中向来只是过问一句,只有特别倚重的大臣家婚丧,天子才会有所表示。我这个又不是赐婚又不是私奔,陛下为什么不同意?”
罗敷语塞,“妙仪,你一个读女则的,不晓得 ‘私奔’两字不可以随便说吗?”
妙仪急了,“你别转移话题,快说,我晓得你知道,你今天是奉圣命来的吧?”
罗敷豁然开朗,难怪方琼说是王放让她来看诊的,原来是有这一出。当日在侯府中她亲眼看见今上承诺了方继三件事,方琼的婚事,保留故侯府,不收贩盐权。而后第一件事她亲自求证过,王放答应她“不会考虑明洲中意的侍郎千金”,他是明白谯平和妙仪关系的,可能是听说了许肖两家要结亲的事,作为国君不好干涉,就顺口派个不在内宫当值的女医官给肖府传旨。
“陛下和方公子交情不错,他上次和我说……”
“说不会把我和明洲分开?你这么短时间就得陛下器重了?”妙仪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我一碰到明洲的事就太心急了。”
“嗯……不是,陛下说我就算不求他……”
罗敷蓦地说不下去,他当时说什么来着?说她就是不求他,也不会有那个意思的,可她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复述原话!
她理了理鬓发,发现这女郎正用一种好奇而若有所思的表情盯着她,挠着猫咪柔软的下巴,试探地开口道:
“即使你不求他,他也会那么做?”
罗敷刷地站起来,“你好好休息,我一定不会告诉令慈你生龙活虎精神抖擞不思进取目无礼数并且浪费你们家嫁妆的。 ”
“哎呀阿秦,我说说而已,爹说过陛下是个什么性子,你越求他他越反着来。我有要紧事问你,既然你是陛下亲自提拔到正五品的院判。”
罗敷攥着一缕她柔滑的黑发,思索片刻方道:“我也想到你要问什么,无非是我奉命来此给你看病,并不是单纯的通知你们两府不能结亲这么简单。肖大人不拘束你和方公子多年来往,可又不拒绝翰林大人的提亲,你怀疑,我也不能随便揣测。”她扬了扬唇,“最好的可能性就是你父亲知道陛下不会同意,却不好驳对方面子,不是么?”她没有说出这或许是一个警告,朝中的联姻就是拉帮结派,通常国主最厌烦这个。
妙仪抱着小猫,拢了拢被角嘟囔道:“明洲的祖父不太同意我嫁进他们家,我都知道。”
罗敷叹气道:“妙仪,你操心这事做什么,你今日只需知道许大人不能得偿所愿就好了,方公子若是真喜欢你,还在乎他祖父?谁不知道他们家现在最风光的就是他。”
“就是风光,我才担心……唉,算了,阿秦你先回去吧,记得和我娘别说漏嘴了。”
罗敷安慰她道:“你别想那么复杂,陛下差我一个跟你关系好的人来,不会是什么大事。况且陛下素来对他看重的人很讲情谊,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说话和神态都挺冷漠的。”
妙仪歪着头道:“要不……你再说说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定不会想多的。”
罗敷咬牙道:“恩将仇报。”
妙仪被她一说心情好多了,哪还有一点初见时大家闺秀的模样,兴致勃勃地掀了被子下床送她出去,没心没肺道:
“好啦,你自从刚才站起来到现在脸一直是红的。是你自己说陛下是好人嘛,还怪我。对了,我家对面的吴医官你拜访过了么,他可是当年专门为皇后请脉的左院判,这次的太医院考评题目就有一大半出自他手,你要不顺路去看看?”
罗敷向韩夫人糊弄过去交了差,心想妙仪自会告诉肖侍郎今上不同意这门婚事,别的她就管不了了。
玉华坊是城北靠南的居住地,南边的甘露街就是一条分水线,街对面人多手杂,卖糖葫芦的小贩吆喝不停,她穿过人群到了一扇不大的木门前,正要叩三下,却见门从里面开了,走出来一个苍颜白发的老者。
罗敷不禁脱口道:“方先生?你怎么也在这?”
方继也没想到在这能碰上数月不见的罗敷,当即要拜,被她一把拉住。
“我来找吴老先生,得知他做过院判,过来请教他一些官署中的事务。”
方继仿佛与这屋子的主人有过节,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勉强温言道:“他脾气不太好,秦夫人进去就知道了。老夫今日是给他送礼来了,方氏管家说秦夫人管不过来药局的事,就又找了个主事,就是他,听说月后要他一人替代大使和夫人。”
罗敷惊讶道:“方公子没和我说啊,而且我也没那么忙……”
她要是今天不来,还被蒙在鼓里呢!
方继冷笑道:“老夫就知道商贾之家不存什么好心,没用了就甩在一边。老夫不便多说,原本想回去知会秦夫人一声的,如今看来也不必了。”
罗敷送了老人几步,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方氏看她入禁中当值离药局越来越远,估计也差不多忘了要第一时间和她这个当事人说。撇去了夫人的职位,她以后尽职就全是在官署和宫中了,等于和外界隔得更加远。
吴医官说是请辞,更像是被主子们赶出来的,院中清寂,除了个看门的老仆,就没有了其他人。
罗敷坐在小小的屋子里,唯一完好无损的榻上斜倚了个六七十的老头,白发稀疏,面色蜡黄,衣衫打着几个补丁,满身的药味。
他形容虽枯败,一双眼却精光毕露,啧啧两声道:“如今太医院也有女院判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罗敷望望房内,不大的空间内或叠或堆储了许多书卷,凌乱地搭在桌椅上,甚至连缺了一截腿的椅子下也用一本厚书垫着。
“先生过誉。太医院里常传言先生潜心针灸科,作左院判时将太医院管理得井井有条,晚辈因此十分仰慕先生的才能,刚刚去对面的肖府,府中小姐也极力夸赞,遂顺路来此处拜访。前些时候宫中事务繁多,晚辈一时没能顾得过来,竟拖到今天,真是惭愧。”
吴莘已不在太医院五年,他走后袁行顶了左院判之职。继院判看似大度和善,内里却小肚鸡肠不能容人,将他的功绩一半抹杀一半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这几年潦倒度日,全凭给一个快倒的药铺供给药方才混个温饱,从前的风光便恍如上辈子的事。
他眯着绿豆眼,声音沙哑而尖锐:“小丫头,你去把前边那椅子底下的手札拿出来瞧瞧。”
罗敷一听他说话,就有几分摸清这是个不好相与的老头儿,可她名义上是来求教的,不得不姑且言听计从。她走到瘸脚的椅子旁蹲下,抽出积了一层薄灰的手札,翻了一翻,瞬间冒出几滴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