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药局近期会有人来查验,你做你自己的事就好。虽说他那遗容不太好看,但这事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莫要再追着问了。”
她这天晚上睡得很早,却一个接着一个地做梦。第二天卯时就醒了,躺在床上不想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过了一遍昨天的事。
方继朝她伸出左手,指尖铺了一层融融的煕光,除了一点薄茧,竟连掌纹也生的清晰漂亮。
罗敷对于掌纹没有研究,说好看也就是该疏的地方疏,该密的地方密,让人觉得纹路生在那手掌里,就是难得的赏心悦目。
她嫉妒的要命,却不合时宜地被理智拉了回来。钱袋还剩二两碎银子,她干脆准备连明绣新做的绣囊一起,放到那只不碰人间烟火的手上。
方继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眼睫垂了些许,淡淡道:
“有劳。”
罗敷此时已顾不上这个人为何不顾身份出现在偏僻小巷、为何身手比一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的杀手还好、为何跟她颇有兴致地说这许多,因为她立时想到了客栈里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可是她最终没有扔块石头过去,而是把值点钱的钱袋和值很多东西的钱都恭恭敬敬地上交了。凭良心说,救命之恩涌海相报都不为过,但是针对个人的言行,她无话可说。就算要银子,一般不是被救的那个主动提么?她确实开玩笑提出赔他双筷子,下半句还没出来呢,人家就迫不及待了。
方继注视着她解下绣袋,在袋子上精美的刺绣离掌心还差一寸时,他忽然转身向洒了一地暗红的草丛走去。
罗敷的手臂僵在那里,半晌,吸了口气温软道:
“大人,您要多少双竹箸,尽管与民女说,民女凑凑钱还能加一双象牙或者青玉筷子。”
方继步子未停,道:“白玉籽料最好。”
罗敷慢慢收回钱袋,认为自己低估这位州牧大人了。
她握着水囊漫无目的地尾随在他后面。他蓝色的衣袍被风掠起一角,夹竹桃的花落了一些在泥土里,可以看出昨夜洒下两三滴雨水。他的后摆离地面如此之近,却一点都沾不到那些微皱的娇柔花瓣。
白色的花朵染了深红,动人心魄的艳色中,那清云似的身影依旧悠悠地立出一抹恬然来。
他开口道:“秦夫人认得这人,劳烦替本官辨认一番。”
罗敷默念一万遍不能折了所谓的骨气,逼着自己胆战心惊地瞄了一眼满地血污,这一眼之下不由心中大震。
那红白相间的脑袋离脖子足有几尺远,但拼上拼不上已于她没有多大妨碍了。这丢了脑袋的人赫然正是早晨主动请辞、并被她加了一把火催跑的王敬医师。
罗敷感觉作为一个承受能力不佳的人,她要做好几天噩梦了。
她打定主意,抬头的一刹那居然看到他唇角瞬间消失的弧度。
她视若无睹道:“这是我们药局的一位王姓医师,今早因为挪用银钱做假账被我们辞退,他家中妻子多病,女儿年幼,说是因积蓄不够才这般行动。我与另一位医师在巷尾面摊里吃完饭,欲往他家送最后一笔月钱,却发现他妻子已经在床上过世了。王医师留了话明日回来,我见这事因天热不能拖,让那位医师去官府禀报了,自己打算回药局与大家一同商议。至于王医师惹了什么人,我们实在不知道。”
她别的不能肯定,但王敬不单单是一个落魄的穷医师还是一目了然的事情。若是欠了钱对方直接找个流氓地痞收拾残局就足够了,招这么个高端娴熟的杀手来,真有些抬举。另外,右副都御使方继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说是去吃饭做客的,只怕鬼才信。
方继称她为医师,就是打算上公事了;而说她认识这人,也不知从哪里得出的,反正就是个变相威胁。她搪塞不得,只能斟酌语气客观道来。
方继手指搭在篮子上敲了敲,颔首道:“这样。”
罗敷默默点头。
他说道:“秦夫人不必如此紧张,本官并无那么好的身手将医师不明不白地拘到官府里。秦夫人不是从实说来了么?”
“……还有,我们没有看见王医师的女儿,门没有锁,我们走大门进去的。今天或许有人浇过菜,房间里物品整齐,王氏躺在床上,像是刚死不久……当然,被子是冷的。”
方继盯着地上死不瞑目的人头,“嗯”了一声。
罗敷停了一会儿,从睫毛底下一点点地往上打量他的侧脸,双手合十对下边拜了一拜:
“王医师来了药局大概四个月,是方老医师招进来的,齐医师觉得他行迹可疑,但没有说出来。民女刚到两个多月,与他没有过多接触……除了早上将他辞退。”
方继了然道:“秦夫人原不愿作夫人。”
罗敷自知从头到尾都失了言,流外官虽是最末等,在京官上级面前还是要正式自称的。但她又不怎么会说话开脱,少不得一时间呆呆地望着他,如同定了身一般。
方继不再看她,蹲下身仔细查验。
罗敷艰难说道:“大人真是目光如炬。”
他背对着她的目光,施施然露了丝笑意,“秦夫人说话这般没底气,本官真是欣慰。”
罗敷昧着良心,大了点声道:“大人英明。”
她揉着额头,像个丫鬟似的在旁边等他查看完,就差搭把手了。
“你去那边看看他身上是否带了装人头的皮袋。”他果真吩咐道。
罗敷踌躇在原地,如实回道:“下官不敢。”
方继道:“那替本官把筷子给取下来,一双聚在一起即可。”
罗敷叹气道:“大人想要籽玉的料子?下官绝对给大人买来送到尊府,再加一双也没问题。”
方继弹去衣上草叶,慢条斯理道:“本官有个陋习,非要见物品按原样摆放整齐,否则夜晚就难以入眠。”说罢,自己站起来走到墙前,指节轻点墙壁,那贴在墙面的筷子当啷一下掉到地上。
在他拔去杀手胸口的凶器时,罗敷闭着眼捂着耳朵,等到差不多时候睁眼一瞧,一双筷子果真越过千难万险重聚在草地上,放的笔直,连上面的红褐色也十分均匀。
方继静待到杀手胸口血洞里汩汩流出的液体变为黑紫色,才满意地开口道:
“秦夫人还是快回去与药局中人商议罢。今日之事甚为不祥,日后或许还会再劳烦医师。”
罗敷顺着他的言外之意无奈道:“大人放心,下官也要顾及药局前程,怎会张口就和外人提。”
方继漆黑如子夜的眸子攒出些昀光,手持满满当当的篮子朝巷尾走开。他脚下忽地一顿,道:
“本官方才想起那水囊是从南安一路带来的,有些不舍,遂已拿了秦夫人的钱袋。秦夫人那会儿闭着眼,应不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