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郎沉默了一刻,目光看向墙壁上的连绵字画,忽然轻轻叹口气,声调里透出些不合他年龄的沉寂。
“阿父失踪三年,白水营辛苦寻了三年,靠着一点念想支持到今日。如今好容易寻到了蛛丝马迹,却是……空欢喜一场。”
罗敷轻轻摇头,十二分真心地说:“可我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啊!你们带回来一个主公夫人,也许会有几日的开心,可若非要从我这里问出你们主公的去向,那也只能是……在房梁上捕鱼,没用的啊。”
十九郎一笑,帮她纠正了一句成语:“缘木求鱼。”
罗敷不以自己没文化为耻,赶紧点点头,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对,缘木求鱼……”
“但至少那还有希望。人们宁愿相信,鱼儿会化为大鹏飞上天,也不愿面对一潭死水,空耗时光。”
这句充满诗意的话,说得罗敷背上一凉。
“难道你们要……将错就错不成?”
十九郎微一躬身,有些讨好地朝她一笑:“要是阿姊愿意,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罗敷简直连发怒都没力气了。那你是找我来闲聊的?还是来劝我乖乖认命的?
“要是我不愿意呢?”
“要是你不愿意……”
十九郎吹熄蜡烛,走到窗边,打开了那扇罗敷没来得及跳出的窗。
一阵清风吹入。他裹了裹自己衣襟,回头朝她一笑。
“白水营地处偏僻。你一个人大概回不去邯郸。”
罗敷立在原地,木然了好久,如同生根发芽。直到十九郎朝她轻轻招手。
“当然……你若是想留下来,那最好不过。我告诉你该怎么装……”
她赶紧摇摇头。这话说的!难道要她一辈子鸠占鹊巢,做个神位上供着的木偶像么!
她飞快地朝十九郎行礼道谢,然后跟在他后面,有些笨拙地翻出了窗。
终于相信,白水营里除了一群可敬的傻子,原来还是有脑子清醒、思维正常之人。
落地时不稳,踩在一片软泥地上。皮革手套轻轻扶了她一把,没多碰。
十九郎回身关上了窗,在她耳边低声说:“跟紧我。”
语调轻轻松松的,仿佛只是小孩子在做游戏。
罗敷突然有些含糊。她规规矩矩活到十七岁,头一次月黑风高的跟男人“私奔”。让人瞧见是小事,万一这十九郎肚子里打坏主意,她哭破嗓子都没人听见。
但这点顾虑只闪烁了一瞬间。她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郎,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她像一头被撵入闹市的兽,茫然无措之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巢。
回到那个熟悉的、让她安心的地方。
但没跟几步,她便又开始忐忑了。十九郎没把她往宽敞的平地上带——脚下的土地愈发不平,空气中飘来的味道越来越不雅,似乎是……
罗敷蓦地驻足,难以置信地低声质问:“……牛舍?”
十九郎回头,无辜眨眼:“只有这儿是归我管的。你要是会隐身术,尽可以四处乱走。”
罗敷震惊,“可是……可是……”
头一次见他时,他确实是个牧童打扮。骑的那头大牯牛骨骼清奇,面相不凡,也确实是牛舍里的这一头。
但……难道那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出门体验生活么?他既是“主公”的爱子十九郎,在白水营里怎么也算是个人物,如何便沦落到了每日放牛的地步?
难道是……被前面十八个兄长欺负的?
她还沉浸在胡思乱想中,十九郎在她身边温柔开口。
“别害臊,过来……”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
“……过来嘛,大黄。这位阿姊不是坏人。”
大牯牛有一个接地气的名字。鸡栖于埘,日之夕矣,大黄约莫已经准备吹灯拔蜡,进入美好的梦乡。
让十九郎生拉硬拽的牵了出来,牛耳朵里说了几句话。大牯牛便睡意全无,信步踱出牛舍,哞了一声,甩着尾巴,朝着夕阳的余晖撒欢奔去。
不远处三三两两跑出来许多人,嚷着:“咦,牛舍门怎么开了?牛跑啦!”
大黄成功地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力。十九郎趁机一拉罗敷袖子,“阿姊,走!”
……
穿过牛舍,后头叽叽咕咕的一群鸡,睡眼惺忪的扑翅膀。
十九郎边跑边介绍:“这里也归我管……”
鸡舍后头围墙有缺口。罗敷也不是什么闺阁里不下楼的贵女,撩起裙子就跟着过去了。
心中对十九郎的最后一点戒备也终于烟消云散。他要真想做什么坏事,犯不着挑这么个气味微妙、一地鸡毛的去处。
顺着小围墙快速奔走。十九郎还不忘指着一处茅草屋:“这里也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