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已在硬弓之上搭好了一支箭,抬手对准了何菁。这么近的距离本没有再用弓箭的必要,只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技能就是射术,值此当口自然也会想用这一技能了解此生最后一桩心愿。
他所用的箭矢也比寻常的羽箭粗大一些,长约三尺,精钢箭头寒芒闪烁,看上去便觉瘆人。若是这样近距离地射过来,当真足以将何菁钉到地上。
何菁若说一点不怕肯定是假的,但也还没怕到心慌意乱的地步,她脑中仍在急急想着对策,仇钺是凭战功做上参将的人,靠她和迟艳的本事,再如何搞偷袭也别想占到便宜,想要脱险只能拖延时间,等待邵良宸与钱宁上来接应。可是又该如何拖延?仇钺这种人必定心硬的很,拿出他与迟艳往日的情意说事儿很难能撼动得了他,那还能说些什么……
“仇钺!”迟艳一提缰绳挡到何菁前面,“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忠于王长子,你若执意要杀二小姐,我情愿替她抵命!”
仇钺见状更多了几分玩味的兴致:“你替她抵命?我杀了你再杀她,也不过多费一支箭的事。你若想替她挡箭,那倒不如来试一试,我这一箭下去,够不够将你们两人都串成一串的。”
迟艳又急又气:“你……我真是看错了你!原来还当你是个血性汉子,没想到杀害妇孺泄愤这种龌龊事你也做得出来!若非王长子有意为你留条生路,你又如何能有机会来到这里?人家的好意你不领,反倒要杀害人家的亲人泄愤,你还是个人吗?”
仇钺已被愤恨填满胸臆,不会再为她这话纠结动摇,点着头狠狠道:“好,我杀朱台涟的妹子泄愤就是龌龊,他派个女人来给我使美人计就不龌龊了,这就是你口中的道理。你是看错了我,我比你想得还要蠢笨,竟然临到今日才看明白你!”
见他情绪越来越激动,手中的羽箭随时可能射出,何菁脑筋急转,忽然开口道:“迟姑娘,事到如今,不必再隐瞒了。”
迟艳一怔,回头朝她望过来。
何菁一翻身从马上跳下来,步行上前几步:“仇将军,实话对你说吧,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安化王府的二小姐!”
仇钺当即愣住:“你不是?”
何菁昂然道:“我不是,你见我头一日,在王长子府上后花园,我不过是有意扮作二小姐去套你的话,这一次什么因为二仪宾变心出逃,也都是为了稳住你和杨英、保证王长子计策顺利施行所定的计策。其实我就像迟姑娘一样,是个王长子手下的女探子。
仇钺惊疑不定:“你胡说!后面那两名男子当中,难道不是有二仪宾在?”其实他只是方才拐下官道时远远望了一眼,并没有认准那是不是邵良宸。
何菁神情十分坦然:“没错,二仪宾武艺高强,足以自保,是以王长子时常派他出来办差。那又如何呢?这一次只不过是王长子派他来接我与迟姑娘回去罢了。你真觉得王长子那么宝贝二小姐,还会放任二小姐亲自去到宁夏府做人质?如今真正的二小姐正好好呆在安化王府后宅之中呢!
你想杀我去报复王长子,这力道可不大够,反倒是给你自己加上一个杀伤妇孺泄愤的污点罢了。听说九边将士常有杀害平民拿人头冒功的作为,甚至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仇将军想必是没做过那种龌龊勾当,这一回要杀我们,想必也是头一回对女人下手吧?您平生就杀这么一回女人,还是杀了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平白坏了名声,不知值不值得呢?”
仇钺不自觉地控马退了两步,手上的弓也垂了下去。他本就不情愿杀女人,只是一时义愤不甘,才起意杀了二小姐好叫朱台涟痛悔不迭,如今得知这行径毫无意义,还有必要再实施么?至于迟艳,他本来就没恨她到想要杀她的地步。
一瓢冷水浇头,杀人泄愤的兴头几乎全然熄灭,仇钺将目光由何菁转向迟艳,眼神越来越颓败,心里只觉得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都那么没劲,那么没意义,连自己活着都是那么没意思……
一支羽箭携着风声疾飞而至,“噗”地一声轻响,直直穿入了仇钺心口,他高大的身躯随之一震,继而便朝一侧歪倒下去,重重摔在地上,激起一蓬灰土,鲜血很快沿着甲胄缝隙淌出,在官道土地上蔓延开来。
看着他就这么倒下去,何菁心里的头一个反应竟然不是为解除了性命之厄轻松,而是有些为他心酸。这人其实本可以不死的,早就听说他上阵杀敌很勇猛,军界那么**黑暗,像他这样的良将其实很难得。
不过她还是很快收起了这份多愁善感。仇钺或许有点可怜,可想要他不可怜,就只能叫二哥可怜了。
在此之前她没机会听朱台涟细说计划,却听迟艳说过,朱台涟已经与迟艳商定,最后会给仇钺留条生路,也是看在他人品不那么恶劣,还是员良将的份上。若非如此,仇钺一定也不会有机会跑到这里来。可这个人没有对放他生路的王长子心怀感激,却还想杀人家的妹妹泄愤,所谓人品,真的也就那么回事了。没必要对他的死有多惋惜。
她回头一看,钱宁手持硬弓乘马站在百步开外,邵良宸则已催马冲上前来。
邵良宸到了近前,先跳下马去检查了一下仇钺伤势,确认他伤已致命,不会再有威胁,才回身问:“你们没伤着吧?”
“没事。”何菁松了口气,勉强还算镇静,看看他沾染着斑斑血迹的外衣,“你们把那些人都杀了?你伤着了没?”
“没有,其实我们只杀了一半,剩那一半就都四散逃了。”邵良宸也是大松了口气,望着她就不觉露出笑容,“你真是多历阵仗了,竟都不知道怕了。”
何菁也有些感慨,若是放在从前,经历了这样一劫,刚一脱险她说不定都要抱住他大哭一通吧,可这一回她真没觉得有多怕。瞟了一眼不远处的迟艳,她垂下眼小声道:“要说怕,其实……我更怕你被伤着。”
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再说这种话,反倒比从前与他不熟的时候更加难为情,这感觉就像老夫老妻还要撒狗粮一样,确实有些难为情。
邵良宸却听得大为受用,真想立马把她揽来怀里,顾忌着还有两个大号灯泡在跟前,才勉强作罢。
相比何菁,迟艳反倒更显得慌张了些,一下了马背几乎站都站不稳就要摔倒,何菁见状还有心去扶一把,结果人家钱宁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马冲了过来,几乎是将迟艳抱住,口中急问:“艳艳你怎么了?受伤了?”
迟艳大窘,忙红着脸推他:“没有,我没受伤……你这人真是,谁是‘艳艳’?谁让你这么乱叫的?”
她跌跌撞撞地躲,钱宁就追着去扶:“唉呀留神别摔着,咱们的事早都不瞒着二小姐他们了,你又有何莫不开的?”
“你去……咦?”迟艳忽然想起一个重大疑问,也顾不上躲钱宁了,先朝何菁看过来,“你……究竟是不是二小姐?”
虽说亲见朱台涟半夜追到环县客店,还坚持不肯答应何菁去宁夏,可听了方才何菁那么乱真的一番话,迟艳还是有些迷惑了,真就怀疑起,是不是王长子弄了个假的二小姐,只是没对她明说。毕竟在迟艳看来,何菁也当真是哪哪儿都不像个王府里的大小姐。
钱宁与邵良宸听了这话都愣了,何菁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笑道:“没错,我还真就不是二小姐,其实呢……我是二仪宾的通房丫头。哈哈哈哈……”
她是笑弯了腰,钱宁与邵良宸则更加一头雾水:这又是哪跟哪儿?
这一场虚惊过去,太阳都已偏西,听何菁简单说了方才对仇钺信口胡诌拖延时间的过往,钱宁与邵良宸也是既感佩她的急智,又觉啼笑皆非。
四人重新上了马准备上路,何菁看看地上仇钺的尸首,再去看看正与钱宁平静说着话的迟艳,心里不无感慨。看样子迟艳心里倒是将差事与感情分得很清,逢迎了仇钺那么久,一朝见到这人死了,竟然也没有一点惆怅流露。
当然,这样才是好的心理状态。生就一副拎得清、不拖泥带水的性子,是种难得的福气。
上路之后,何菁最后一次回望了仇钺,对邵良宸道,“你是否记得,正史中的仇钺最终是个什么结果?”
“如果我没记错,他借这次平叛之功进京受赏,封咸宁伯,以后还会逐步累积战功,最终会受封咸宁侯。”邵良宸回答,他前世对明朝历史还算挺有研究的,看过不少相关书籍,这些天与何菁时常谈及前世的事,有很多已经被忘记的细节逐步记起,其中就包括仇钺的生平,“嘉靖年间投靠严嵩、帮着严家父子扳倒首辅夏言的那个甘肃总兵仇鸾,是他的孙子。”
何菁吃了一惊,原先尚未想到,仇钺虽比不上钱宁,竟然也是个对历史有着重大影响的人物。他自己倒还罢了,他那个孙子仇鸾可是促成了内阁首辅从夏言到严嵩的更替,对严嵩的掌权起了关键作用。现在仇钺还没娶老婆就死了,那以后历史的走向会如何?
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钱宁与迟艳,何菁小声问:“在此之前,你可做过什么明显改了历史的事?”
邵良宸也像她一样脸色严峻,摇了摇头:“这还是第一桩。”
从前被他整倒整死的人,要么是不会载入史册的小人物,要么就是有他没他都早晚要死,历史进程还从未因为他的参与有过明显的偏差,这一回致力于扭转安化王府的命运,毕竟还只是一直在努力,对能否成功他们都没有把握,直至今日才开始见到成效。
仇钺,一个本该受封咸宁侯的历史人物之死,是他们所见证的头一桩改变了历史进程的大事件。
历史真的是可以改变的,只是不知将来还能改变多少,更不知蝴蝶效应的结果会是好是坏。
何菁与邵良宸两颗心里都又是激动又是忐忑,两人很默契地各自伸出一只手,握在了一处。
前面的迟艳还在对钱宁爱理不理,钱宁偶然回头望了一眼,朝她笑道:“你看看,他们两个骑在马上都还要拉着手。”